第五章 小雷音(第4/6页)

第一种说法大众不接受,少爷自己也否定了。因为那段日子她的想象力特别丰富,她躺在放满水的浴缸里浮想联翩,她躺在没有放水的浴缸里浮想联翩,穿着男人的衣服,那个男人就是她的妄想,像传说中的彩虹一样到来。她认为替铜台府几年后的厄运想出第一种解释是出于她对她手腕上宝贝的炫耀,那不太好,会让别人眼红。他们说她太迟钝了,像木头一样没反应,冷酷,自私,生理和心理上有缺陷,没有人娶,另外一帮人说她狡猾得比狐狸还狡猾一百倍,刻薄,太会讨好人,嘴比蜜还甜,但完全没把你当人。这两帮人并没有发生对立冲突,却同仇敌忾,第三帮人说,她很有钱,嘘,这个是真的。已经说过了,她的精神病很厉害,一直产生被害妄想。那段日子她像条没有脚的鲨鱼,在茫茫大海里到处走、到处游、到处飞,后来恐惧不见了,平静出现了,飞到哪里不是飞行?她看着拿在手里不停地转的那支萧,听见它冷嘲热讽她的胡思乱想:我明明是一支笛子,怎么你会连这都不分的呢?——那时候她觉得有挫折感,因为她先企图使其它人或事受挫折。她知道。

官方的关于东铜台府几年后遭到的厄运与民间认同的说法一致,那就是说,几年后一场传染疾病袭击了东铜台府。

少爷发现:有人病了,而且是越来越多的人。这也是整个东铜台府的老百姓都发现的事情,平静不见了,恐惧出现了。人们竞相去死,就想赶时髦,就像楚王喜欢细腰美女人人都去减肥那样争先恐后。

少爷说,报应,那是疾病和人生的相逢。——一个男子来敲情人家的门,一个声音问:“谁?”他回答说:“是我。”那声音说:“我家太小,容不下我和你。”门依旧关着。过了一年孤独和贫困的生活后,这个男子又来敲门了,一个声音问:“谁?”男子说:“是你。”门就为他打开了。——她认为是这么一回事。当然她也怕人死掉,这是本能,叫人费解的不知道哪里带来的记忆。人死得多对她也有好处,她插手医药事业,她在铺子里卖药赚钱。

要注意的是那种疾病是绝症,吃什么药都好不了,染上之后大约半年到两年之内死去,这半年到两年时间是最糟糕的,因为一般要买药来吃,明明一定要死,同时传染疾病。这疾病的传染非得经过人不可,人的一定的交流、一定的接触,人的肌体死掉,它也随之死掉。少爷一面卖药一面宣传她的信念:为什么偏要医治好它?疾病是人生的自然属性之一,摇把一样活生生长出来的东西强行切掉,就像要扭掉你的胳膊,非常容易流血太多死掉的。没有疾病,就没有健康,你怎么可能只要菜刀用来切菜那一面不要刀背?我说的话,你明白吗?往往少爷遭人白眼,他们还得到她这里来购买药材,出门拐弯之后就狠狠地唾骂她。当然街坊邻居死掉她也不好受,他们在他小时候用手指戳过她粉嘟嘟的脸颊,幸灾乐祸地逗她数数,在她长大以后拿目光反复从她的胸脯和臀部蹭来蹭去,评价她的发型、耳垂和人生观,他们给过她那么多的关心,她想,那好吧,未尝不可以试着救救我们。郎中们都在研制抑制病毒的药物,不过没有人成功,少爷加入了他们的行列,她研制出一种药,宣传说这种药可以救人。结果吃药的人一吃就死。活人冲到回春堂扯下幌子、拆了金字招牌摔到地下用脚踩烂,他们怒发冲冠说早就知道你盼人死掉、说死并没有什么不好的,她申辩说,不是的,那种药是激活病毒,本来它长大到充分可以摧毁一个人需要半年到两年的时间,现在它能变得很强大很迅速,因为它杀了人自己就得死,任何东西迅速发展、强大到一定地步就会自己毁灭自己,你们不愿意把人包括疾病作一个整体,那么就把疾病单独作一个整体吧,它只用很短是时间就能杀死自己,只有这样才使患病的人越来越少越来越少,最后消灭它……大家只听见她说“她杀了人自己就得死”,他们被死这件事吓坏了,满脑子这句话。

结果有三种:一,他们杀了她,最后全东铜台府的人终于都死光了;二,她被他们传染了疾病后来和全铜台府都死光的人一样死掉;三,当时她看着愤怒的像疾病像洪水猛兽一样的人们,心里害怕极了,好像是尖叫了,好像没有,不管有没有,她听见自己脑袋里“嗖!嗖!”像飞一样,——她真的飞起来了!

6

三藏、行者、八戒和沙穿过西铜台府的脚步在雨里发出青幽幽的短促回声。前面真的就是那座深黛色的山峰,根没在一片城镇的上方和云雾里,他们正是朝着这一处去,心里不免怀疑——真的有哪个地方吗?真的有根源,可以攀登?——连山峰都因为他们走的曲折迂回的路、过于狭窄的小巷、高耸的骑楼遮没,只有等再看到它才心安,知道没有在接近它的途中迷失方向,陷入死胡同,在到达它之前,怀疑不能解除,得那么留神地盯紧它,生怕稍纵即逝。

这个时候唯独沙想起来低下头,佛要叫沙数通往西天之途的脚步,沙不能忘记。

行者他们也没忘记这是沙加入他们行列的理由。

三藏、行者、八戒是在流沙河和沙相逢的。

他们行过黄风岭,进西是一脉平阳之地,光阴迅速,历夏经秋,见了些暮霭沉沉、寒蝉凄切、大火西流,正行处,只见一道大水狂澜,浑波涌浪,可不就是八百流沙界,三千弱水深,鹅毛飘不起,芦花定沉底。

三人眼看江水,一筹莫展之间,行者忽然往前几步,浅浅涉江,蹲下身去取了一捧莱饮。江水里滤不掉的许许多多细沙在嘴里磨娑着,水的味道是淡而无味的。

佛要叫我在这里数流经的沙子落下的水。波浪像山岭一样翻涌起来,他们看见一个头发很长很长的人升起来,这个人听见自己耳朵旁边“嗖!嗖!”长过脚踝的头发瀑布般地散乱披散着遮住了脸孔,浑身上下沾着闪闪发光的沙子,项间悬挂着九个骷髅,她低低念道:“六,七,八,九,——十,——一,二,三……孙悟空?唐三藏?天蓬?”她抬起头来,因为浑身上下带着水,脸上的煞气尚未抹去,眼光从比黑夜还黑的头发背后刺穿出来显得很凶狠,像一支很薄很细的剑带一点抖动指到别人的咽喉之间。——那支剑里我的咽喉最近的时候,只有零点零一公分,在没有十进制的世界里,那大概是零点零零三九三七吋,是一个人的冰冷呼吸可以封死另一个人全部毛孔甚至沁入心肝脾肺肾的距离。“佛说我一双脚若尽尘埃,佛要我在此洗刷思念一个‘净’字,佛告诉我等到你们来跟着你们一路走可以走干净我的脚,我所要做的就是数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