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卷 钻地机的阴谋 第八章 兽。云间回忆

当稠滞的沼泥将你完全吞没之后,飞翔使者们吟唱的圣歌歌声骤然停止,预料中的寒冷与刺骨疼痛并未立即来临,你甚至感觉不到泥水钻入鼻腔的窒息感,只感到那道将你紧紧束缚住的铁链,无比沉重,将你一步步拉入下方的黑暗深渊。你不知自己沉到多深,唯一可以肯定的,便是你离草原与天空已愈来愈远。

后来,你发现这里的潭水与一般的湖水是不同的,充斥这里的,并非泥或者水,而是稠滞的黑暗。这里,是这座光明世界的放逐地,唯一无光的所在。

你试图挣扎,可纹丝不动;你张口啸叫,可发不出声音;你甚至愿意被扔入一汪普通池塘中溺亡,在这里,时间停顿,四肢失去力量感,任由那隐藏在黑暗里的无形力量摆布。最后,你放弃了。合上眼睛,开始回忆奔跑于草原之上的短暂时光……

午憩的原野,无风。走兽皆已饱腹,伏息于碧湖两岸,湖面无漾。云层静止悬浮于深蓝碧空,跌水盈而不落。一只幼禽轻轻驻停于长发使者肩头,后者拭去眉间的尘埃,挥起石锥在一株树干上留刻云之箴言,随后,起身飞走。

待他的身影在视野中消失之后,你蹑足走到树荫之下,细细端详树干上的文字与图案:“‘望见美事之时,你须感谢云。那是他特向你呈现的。’”

你仰视深蓝天空,凝望着使者身影消失的方向。那里,云层魁伟壮观,似可承载更多,你并不知使者所谓的神为何物,亦不知高巍层云之上承载的世界为何般,只得依照树皮上的粗劣线条、艰涩的只言片语假以想象答案。

“‘年幼者须汲取长者的建议如汲水,因年长者必愈加具备智慧。’”

“‘保持各自的俊美与洁净,可亦须为长老和同伴所欣赏的。’”

“‘记住恩人与仇敌的名。以鲜花与美食报答善人,把仇敌的名向云倾吐,云将代你击打他,以六倍的残忍。’”

“‘你我的生命绝非仅此一次,停止抱怨,无论你生于何处。要感激。要作善。’”

“‘逾越你我高度之物,指尖无法触及,因那是云作在那里高于你的,你用眼睛看便罢了。’”

“‘云交你我的身体,欲与本能皆产自于此。当一种感觉带来痛苦,那是躯体本身反抗的前兆,那感觉便是自然的告警。你须停止尝试。’”

“‘切勿离经叛道,独行者必陷入泥路自绝。’”

“‘一旦父给你作名,你便铭记,无论身处何道。’”

“‘美善的箴言不在于被多么响亮呼喊,而在于听者心中多少次的重复。’”

箴言的含义深奥难懂,却也能偶尔在心中激发浅显的激荡,然而彼时,你并未对此思考更多,你只以为跟随着那些飞翔的使者,便可找到飞行的诀窍;彼时,你仍保留着触摸到天空的微小愿望。而你所并不知晓的,并非更多的隐落在这座平原各个角落里的飞翔使者留下的足迹,而是,无论你如何追寻思索,按照云间的规律,走兽都无法离开地面,无论付诸多么艰辛努力。

夜。神殿穹庐顶端,石像们的肢干交织在一起,如往日般交谈。

“我已看见,山地之间的兽成群结队出没,将羊捕杀得越来越少。”“羊群除了奔逃,无可面对兽的利齿。”“我也看见了,陷入猛兽包围圈的小群白羊,无一生还。”“天平倾斜了!”“倾斜了!”于是长老院定义出生于山地的羔羊,可有半数得在成年后头生巨大弯曲的盘角,予以自卫。

“我已看见,长草将树周土壤的养分吸食殆尽!”“我也看见了,树林愈渐稀疏而绝迹!”于是长老院让树长出更深更健壮的根系,吸取更多更深的养分;同时延长了草本植物的生命周期,令长草的换代稍为停滞。

山地,羊得盘角后群落势力扩大,逐渐蔓延至整个原野。“我已看见,羊群遍布草原,已然不再是一种点缀。”“草木生长之速已不够分吃!”于是,长老院让羊长出三个胃,令其反复咀嚼,羊便无瑕整日啃食青草。

“神言:‘无须畏惧轮回之道于你之下的物种,你可直视他们双眼说道:我高于你。’”是为云的箴言,使者们亦深信之。当第一名使者丧命于猛兽口中,神殿里爆发争论:“我们已被质疑了!”“孩子得不到保护!”“神的箴言便为最大的护佑之翼!”作为惩罚,那头违反定则的猛兽被投入群山间的深渊。可原野之上却一再发生使者被猛兽所偷袭所吃掉之事,篙草之下,血迹斑斑。

“我们的孩子需要自卫!”“处罚仍过于慈悲,违反定则者须得严惩!”“孩子们需要凭籍自身的力量与技巧得到平原之众的尊重!”“由我们保护孩子,已然足够!”争论不止,最后长老院定义了银:拔下一枚云使的翎羽,在星光之下浸入清水,经一昼夜便固为银器。燃火将其熔为长竿,尖端磨尖,其锋利可轻易贯穿兽的甲皮。于是手持长矛的使者们彻行于天空与地面之时,猛兽们闻之退避。

每入夜,廊柱顶端的石像们悄然靠拢,他们石质的肢干缓缓交织在一起,如常日般交谈,云间世界便按照他们的意愿运行着。关于这些,都是你所不知晓的。

灌入瞳孔中的黑暗开始放缓速度,头顶已无一丝光亮,你心知自己已到了被惩罚的位置,感到平静。唯一可庆幸的,便是头顶上那个世界的光亮感在你的记忆里并未磨灭,现在,只要一合上眼,你便知自己还记得。

一个午后的树荫下,你抬起沾染草腥的前爪触摸长发使者留在树干上的铭文,试图对照着刻绘图案去理解这些铭文的深涩含义。此时,树影婆娑,一地光阴。你并未留意脚下的光斑已愈渐光亮,直至光斑越发扩张,终连成一地光明之时,你始心知他已到来。

是他,少年。少年立在光芒中,无可直视。

他许诺你以丰盛的猎物,粗健的四肢。你垂下头,不知何以答,他已背身离去,如黑暗缝隙里褪去的光芒。恍然间,高歌四起,你快步走出树荫,眼见使者们以华美姿态列队飞掠树梢,播撒箴言。

他们华美的双翼令你自惭形秽。

他们清澈的双眼令你无地自容。

他创造一片自由之地,奉献予你,你仅须以他所赠予的一切,在这片原野肆意奔跑捕食,如此轻易而快意。

一度,你心满意足于此。

一度,你对他是怀以感激的。

你望着大树结出的果实一天天膨大,你伏树下一天天守望等待。但那天你攀上树冠之时,却见云使们已先一步摘走果实,拍打着双翼飞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