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不灭者的回忆 第二十六章 呓树。图书馆(第2/2页)

夜幕终于落下了。我躲在斗室,点一盏昏灯,脱下外套,将手指伸进了内侧口袋。冷汗,内侧口袋里居然什么都没有。我翻遍所有口袋,所能倒出的只有沙泥颗粒。居然找不到那张纸片。不可能。不可能。内层口袋的搭扣并未松脱,袋底也不曾脱线,何以纸片不见踪影。或者,我中途有忍不住取出纸片一看究竟?或者,当时我只是撕下书页,而不曾放入口袋。人一旦怀疑,便又出现无数种可能。记忆开始变得迷雾重重。或许我撕下残页的当刻,已为监督员所发现,书页已被没收。我开始坐立不安。

徘徊许久,我终于一下决心,决意前往图书馆一探究竟。我披上外套,快步跑到地铁车站,却只见入口的铁栅栏以及铁栅栏之后昏黄的长明灯,那里已空无一人,入口闸机在灯光下僵持着某一个闭合的状态,它们已全部死掉。我悻悻走出车站,立在空旷的大街上,焦躁感。谁人可想象,一到白昼,这里曾是最为繁忙的交集点,作为血脉连接城市各处,众人集散于此处,来来往往,而此刻却如一具失去动力的机械般无可促动,什么也没有留下给夜行之人,哪怕零星加开的夜间列车,什么也没有。这一整套系统此时已陷入休眠。

我强抑焦躁感,慢慢朝着自以为的图书馆坐落的方向迈步,虽然我一次也没有步行到达过工作地,一次也没有。忽然,迎面发现一辆马车朝这驶来,我跑到道路中间伸开双臂,我要拦下它。

沉重的铁蹄只在我跟前两三步才收住了脚,呛人的煤烟味,一盏油灯被举到我面前,晃眼,我往前凑了几步,才看清马车上坐着一位车夫,别无他人。

我向车夫说明意图,请求允许急征马车一用。

车夫怔怔望着我,没有出声回答。他身着深色猎装,头戴圆顶帽,以布条蒙面,我只能看见布条后深坑般的双眼,无法辩识其中深蕴的敌意或友好。

“我会付给你报酬的!”我努力向蒙面车夫笑一笑。

蒙面车夫缓缓向我伸出手,摊开手心,手心上也缠着布条。没有任何表情。

我把几枚银币放入他手心。他竟直接翻转手心,银币掉在地上。莫非他嫌这几枚银币作为报酬太低?我又掏出怀里的金怀表,又一次放入他的手心,可蒙面车夫竟依然径直翻转手心,怀表摔碎在地上。

这家伙甚是傲慢!我不由怒火中烧。正打算与之理论,蒙面车夫费力地伸出另一只胳膊,上面松松垮垮地缝着一枚红袖章,他指指自己的袖章。

我见过这种袖章,记忆里似乎只有镁光灯之后的权贵们才佩戴袖章,原来这竟代表了一种特权。我摇摇头,拾起银币与怀表一起放在他的手心里,他又翻转手心,哐啷掉地。

我大怒,一把扯下车夫的红袖章,扶在自己胳臂上,蒙面车夫居然伸出那只粗糙遍缠布条的手生硬地摸了摸我的胳臂,示意我可以上车。

一路颠簸。随着距离最熟悉的夜市愈渐遥远,身边飞掠而过的大多街巷皆蒙以睡容陷于黑暗,人的面孔已然绝迹,这才是入夜之城的真实面目。而我对图书馆方位所在的记忆也在飞驰而过的颠簸中千疮百孔,影像开始断层,似曾相识却处处生疑。车夫也不识路。他不时摸着自身胳膊原先缝袖章的地方,半似困惑,依然一言不发。我见状,侧掩左臂索性把袖章绑在了胳膊之上。

城市更深更黑了,即便连头顶的炽燃红月已无法映照到的角落,我已首次涉足;那些不断出现又不断消失在我身后的亭榭楼宇,终于令我逐渐生疑,我已在不明所在的城市角落里迷路了。或许是注意力过于集中在前路,许久我才发现一阵异样的触感,车夫的胳膊!一直坐在我右侧的车夫的一段小臂,居然绕到我的左侧,正无力地抠着我左臂上的袖章。而那衣服已破裂,藉着煤油灯晃动的微光,隐现车夫上臂到小臂的过渡,竟呈现植物茎脉的纹理。我大吃一惊,偷偷剥开那具小臂上紧裹手指的布条,只见一根顶端已略略干枯的蔓条,正在此刻,车夫与我双目相接,当他那深黑而无生命的眼睛直直落在我身上,我禁不住一个冷颤。

我不再犹豫,趁蒙面车夫动作之前,已立起身跨在马车的最前端踏板,纵身一跳,攀上车前一匹奔腾不止的铁马,拔出绑腿上的小刀割断牵引绳,铁马立刻脱缰而出。也就在这一刹那,当我翻身上马的瞬间,那枚失落纸片的印象突然在脑海里再现了——兽的食物,是羊。纸片所绘的,正是一头扑向羊的猛兽。兽奔走捕食羊群,它们是最为迅捷的猎手。

有羊的地方,便有兽。然而我何尝不知从未有人见识过羊,如何找到这种只存于古籍的神秘生物呢?线索又断了。

懊恼。胯下铁马却已撒腿奔出很远。我迷路了,城市深得如同一口井。在乱拽辔头胡乱操纵一番之后,我失去了操控马的信心,撒手缰绳,铁马如同得到纵容般越加放肆,它驮着我撒腿钻入陌生漆黑街巷。

城市深处,这里远离光,远离人,只有偶尔出现于街心的昏黄路灯,告诉我已奔波了数十条街道,已距离我所熟识的区域极其遥远,那些街灯投射的雕塑长影张牙舞爪地目送我远去,黑暗期待已久的浓重色彩粒子又扑面而来,我伏于马背,努力回忆图书馆的周遭环境,将眼前的陌生街市与之对应,却发现是徒劳的。一旦远离正常的生活轨迹,未知世界的到来如同出没于梦魇的魍魉,令我心存畏惧而无可奈何。

马背起伏,黑暗癫狂。

有什么在触摸我,由面部蔓延周身,轻柔地无形地,异样的触感,无以名状。在这触感之下,记忆里模糊不清的幻境又开始浮现了,黑暗间跳跃于眼前的色彩粒子开始黯淡:书卷倾覆一地,女子,秉烛,踏着碎纸前行,众隐于黑暗的四角,屏息凝神。细烛呈上,剪影跃然于墙,舒展一道曼妙的曲线,而那些隐于暗角的众人,却愈发坐立不安了。黑暗幕后,墨绿双瞳星星点点。

而其中的一双墨绿双瞳,开始无限制地扩大并且猛扑向我,冲破黑幕,扑向我。

电光石火,我听到女子的尖叫,感到真实的疼痛。

那是一股单纯的强大力量,与之相抵的我无限脆弱,缰绳脱手,身体在半空缓慢滑翔。直到重重触地,手腕刺痛不已。

一支火把被点燃了。眼角出现两只精巧的鞋尖,我抬眼,是名陌生的女子,黑发垂肩,短裙齐膝。她的身后,铁马的后半截躯体断裂,金属零件倾泻一地,一枚金属制就的心脏破碎了,半裸的齿轮组停滞崩卡。女子俯身向我说些什么,却只感觉很多温热的液体正顺着身体各处流淌而下,我已无法听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