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植物们的盛宴 第四十七章 若寒。焚门记(第2/6页)

这些绝望的自问令若寒疲敝万分。于是,女子再度昏昏睡去。

暗室。一束电光照于桌面。

魔王的女儿立于黑幕下,把玩手里的棱镜。当电光射入棱镜的某个侧面,镜体顿时在另一侧折射七色彩光。

赤橙黄绿青蓝紫。

“瞧,这枚小小晶体,泄露了光的原有模样。”女孩开始了自语。

“我看到了,”女孩继续自语着,黑夜光华在左眼之瞳渐渐消散,被清如碧湖的绿色替代,“你唤我起来,只是为了令我看一眼这人造灯所伪制的光亮么?”

“呵。”黑眼睛笑而不答,拿出一枚淡黄滤波片摆在棱镜前,于是,七色彩光便只剩下黄光。

“你看到了么?亲爱。”女孩自问自答道。“原来是我所赐太多,而今我要收回来,只给一色。”说完,女孩精致的青春面容上露出狡黠微笑,黑眼睛侧目绿眼睛,显得神气而自得。

“你可知晓我想到了什么?”女孩继续自语,语气挑逗。

“不知。”女孩自答,语气惶恐。绿眼睛望着这组简单的光学实验,无比困惑。她直觉这将又是一项NAVA的阴谋诡计,然而却无法窥破其后的奥秘,不得其解。

“不知也无妨,呵呵。”女孩表情奸诈地轻咬拇指指尖,笑道:“答案很快会揭晓。”

他们来到一座花园,那里陈列着劫后余生的植物。

灰尘气息浓重的厚绒毯,焦枯味道间隙里弥散羊齿类腥潮的芬芳,若寒于是苏醒过来。发现身周的植物们正如孩童般聚拢过来,那些无法移动的,亦伸展羽片以示敬意。绿眼睛惊异地望着这具身体摘下手套,纤纤玉手尽情埋没于那些锯齿叶片、倒刺触须以及毛茸花瓣的抚摸之中,疼痛却未从指尖传来,原来植物们远较想象中谨慎聪慧,它们清楚地知晓自身形状的锋利,因而蜷曲着边缘迎接她的触碰,总能及时地收回可能的伤害。

“这是哪儿?”绿眼睛问道。

“栽培园。”黑眼睛回答。

“栽培园?”绿眼睛喃喃重复,若寒抬眼望去,发现除了星点绿色之外,这座花园里更多的是与焦黑泥土混杂一起的植物残骸,她的近旁,仍存有四处倒毙的蜓节树尸体、裸露在泥土表层的苍白手指,以及,蝽茅破裂的叶缘须齿。

“我不喜欢这里,你为何带我至此。”那只代表若寒的绿眼睛问道。

“我并未刻意带你至此,只是我们既成一体,我到哪里,你自然随我去哪里。”黑眼睛冷冷回答,接着说道,“我曾带Naya来过这儿,这里曾经繁茂而妖谧,她很喜欢。”

“而现在这里已成为一片废墟。”若寒刻薄地嘲讽道。

“不。焦土之上,已生绿蕴。”NAVA答得坚决。

“是谁让这里变成了现在的样子,”若寒问道。

“是那个背叛我的骑士,将这里付之一炬。”NAVA轻轻叹息。“他让我更相信,潜藏于人心底部的暴戾如兽一般,难以被发现、却易一触即发。”

然后女孩笑笑,弯腰从一株半人高的侏儒火杉树下搬出盆纤弱单薄的植物,“这小家伙叫旱禾,长势不错吧?”在若寒看来,那只是一株不起眼的草本植物,扁平叶片、圆锥螽花、纤弱而低矮的茎秆,即便在这座荒芜颓败的栽培园,也显得更为垂头丧气。

“你看,死去植物的灰烬,更好地滋养了新生命。”NAVA浮现微笑,兴奋地说,“看,这就是生命的卑贱本性。”

若寒并未理会她,转而冷冷观望四周的一切,这里有羽片边缘生出细小翼脯的桫椤;娇艳欲滴的婵娟兰颤动着试图挣脱丑陋根系的拥簇;热唇草慌张咽下腐糜之花,转而张开谄媚奉承的假笑双唇;龙藤与宿主被生硬嫁接,令人吃惊地纤细如绳;更远处,原本许多潜伏于土层之下的碎叶蕨张开气孔,努力发出微弱的喘声。这里的植物鬼怪而热情,隐隐藏着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氛。“我不喜欢这里,”若寒重复说道。

“生存于这片世界何其艰难,并不是每个生命都可以仅凭喜欢与否来选择自己的道路。”NAVA冷冷说完,捧起旱禾的花盆,靠着火杉树干席地而坐。于是就在若寒的注视之下,她与膝上佝偻苍白的植物开始了一段对话。

这张红唇发出的每个音节,绿眼睛都未放过;那株植物颤曳的窸窣之声,亦不曾错过丝毫。然而对若寒而言,植物的语言依然陌生而神秘,即便她已拥有NAVA的耳朵、NAVA的双唇,可NAVA与植物交流的真实含义,她仍然不得而知。

那株旱禾始终维持佝偻的姿态,在黑眼睛的面前蜷曲叶轴、收拢叶片,好似一名害羞而保守的学生,黑眼睛的语调起初轻柔,渐渐变得生冷,如同严厉的训斥与责难,而旱禾的姿态并未改观,它始终谦恭而卑微。

他们交谈了许久。若寒观察到越来越多的植物正聚拢过来,如同好奇的观众围观一场辩论。是的,植物之间可以听懂相互的语言。女孩与旱禾之间的谈话,它们都屏息倾听着。

交谈转为长时间的谈判。轻柔、生冷、热情、暴怒、疲乏,黑眼睛的语调随着交谈而不断变化,她所欲求的,这株矮小植物始终未曾妥协。谦恭而卑微,诚然如此,可谦卑的态度之下,却隐藏着不轻易低头的见解。若寒忽然直觉,黑眼睛的耐心已接近尽头,一场风暴正酝酿在她的眉间。

果然,女孩撒下花盆,负气起身踱步,黑眼睛满蕴怒火,若寒感觉到抽搐的线条爬到了这具身体的面颊上。

那伙植物随即围了上去,将旱禾的花盆围在中间,一些植物的枝叶剧烈颤栗,似乎言辞激烈的辩论;许多植物幼仔费力攀爬而来,伸入带有听器的节肢凑热闹。

它们在嘀咕,它们在争辩,它们在怂恿,它们在劝说。

“你对它说了什么?”若寒忍不住开口发问。

“旱禾原本是生长在城外盆地的耐旱草木,身材矮小,我向它许诺树根与枝干,从此,它的茎秆可以直接生长于枝干,而非土壤。它的后代将更高大、更强壮。”NAVA回答。

“如此甚好的条件,你又要求何样的代价呢?”

“呵,亲爱,你真了解我呢。”NAVA笑着回答,“作为代价,我要求它提高体内的纤维素含量,仅此而已。”

忽然,一只蝗跃上女孩的肩膀,朝着那簇窃窃私语的植物龇开猩烈的大颚,绿眼睛本能地感到心惊,耳边却传来NAVA沉静温和的安慰:“莫急,莫急。亲爱,我们拭目以待。”

于是那只蝗安静地合上了门齿。

丑陋嘴唇在大王花的花心里剧烈抖动,肉质的花瓣瘫软垂地;婵娟兰噤声垂泪,扯过叶片遮掩花蕾;被同时嫁接与寄宿的那株侏儒火杉冷眼无语;桫椤的茎鳞片纷纷扬起,露出其下紫褐色的毛囊,如愤怒翕张的长鼻。仔细看来,植物们的反应各有不同,这一切,绿眼睛都收于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