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集

幽冥大学黑色的大门旁是大片的鹅卵石路面,人家给它取名叫萨驮耳广场。此刻,这里的市集正是最热闹的时候。

据说在安科-莫波克,什么东西都可以拿出来卖,只除了啤洒和女人,这两样是只租不售的。而绝大多数商品在萨驮耳的市场都能买得到。许多年以来,市场的规模越来越大,摊位一个个增加,新来的已经被挤到了大学古老的石墙上;事实上,墙壁还正好可以用来展示一卷卷布料和一排排护身符呢。

谁也没注意到大门朝里打开了。一片寂静轰隆隆地滚出大学,扩散到嘈杂、拥挤的广场上,就仿佛潮汐的第一道微波滴落到带着咸味的沼泽里。事实上那根本不是真正的寂静,而是反噪声发出的巨大轰鸣。寂静不是声音的对立面,它不过是声音缺席的状态罢了。可这却是处于噪声对面的声音,反噪声,它影影绰绰的分贝像飘落的天鹅绒一般窒息了市场上的喧哗。

众人发疯般四下看,嘴巴像金鱼一样开开合合,也像金鱼一样白白浪费了力气。没过多久,所有人都把脑袋转向了大学的校门。

还有些别的什么同那阵刺耳的静谧一道流了出来。空荡荡的大门旁原本挤满了小摊,眼下它们全都在鹅卵石路面上打着转退开去,货物一路往下掉。它们的主人眼看着它们砸上后一排的小货摊,只好自己先跳出去逃命要紧。小货摊们毫不留情地横冲直撞,又一个个垒起来,直到一条干干净净、空空荡荡的石头大路横穿过整个广场。

阿托希·长杖在广场上有个摊子,专营富于个性的馅饼,此时他从自己货摊的残骸上探出头来,正好看见巫师们走出大门。

他很了解巫师,或者说直到现在为止他一直自以为很了解巫师。他们是群呆头呆脑的老男孩儿,其实对谁都没什么危险,穿着打扮嘛,活像不知多少年以前的旧沙发,但每次他有什么货因为过期想要贱卖,他们总是乐于接手。当然这群人的脾气确实太牛性些,没有哪个小心谨慎的家庭主妇愿意忍受。

然而眼前这些巫师可让阿托希开了眼。瞧他们走进萨驮耳广场的姿势,就好像自己是这儿的主人。他们脚下闪着蓝色的火花,不知怎么的,似乎还长高了些。

又或者这只是因为他们的姿态有了变化。

对,没错……

阿托希自己也遗传了些魔法的因子。当他看见一群巫师横扫广场的时候,他的基因告诉他,自己的最佳选择就是把刀子和绞肉机都塞进包里出城去,随便什么时候走都行,只要是在接下来的十分钟以内。

最后一个巫师落在自己的同伴后头,一脸嫌恶地四下打量着。

“这儿原来有个喷水池的。”他说,“你们这些人——走开。”

小贩们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巫师说话的语气通常都很专横,这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但刚才那人的口吻却带着谁都没听过的锋利。它长着关节。

阿托希的眼睛往边上瞟。卖蛤蛎和海星胶冻的摊子也塌了,一位复仇天使刚从里头冒出来,正扒拉着胡子里的各色软体动物,同时啐掉嘴里的醋。此人名叫米皮·羚搏。据说他是个能单手砸开牡蛎的狠角色。干这行这么多年,天天从石头上扯帽贝,在安科湾跟偌大的鸟蛤搏斗,他已经练就了通常只会跟地质板块联系在一起的体格,连他起立的时候都更像是把身体打开。

他咚咚咚地冲到那巫师跟前,一根颤抖的手指指向自己货摊的残骸。在它附近,半打有胆有识的龙虾正坚定地奔向自由。羚搏嘴边的肌肉像愤怒的鳗鱼一样扭动起来。

“是你干的?”他质问道。

“闪开,蠢货。”那巫师道。在阿托希看来,只这四个字就足以让巫师的寿命锐减到一面玻璃钹的水平。

“我恨巫师,”羚搏说,“我真恨巫师。所以我要揍你,明白?”

他胳膊往回收,然后挥出拳头。

巫师扬起眉毛,小贩身边蹿出了黄色的火焰,还伴随着好像丝绸撕裂的声响。羚搏消失了。鹅卵石地面上只剩下他的一双靴子还孤零零地立在原地,几缕轻烟正从鞋里往外冒。

谁也不知道这是为什么,无论爆炸的威力多么大,地上总会留下冒烟的靴子。宇宙里似乎就是会发生这种怪事儿。

阿托希一直在仔细观察,他发现巫师自己好像跟旁人一样吃惊。不过巫师毕竟是巫师,立刻就重振旗鼓,还动作花哨地把法杖一挥。

“你们这些人最好把今天的教训牢牢记住了,”他说,“谁也别想跟巫师动手,明白?这里会有很多很多变化。怎么,你想干吗?”

最后一句话是对阿托希说的,他原本正打算神不知鬼不觉地开溜。听对方问话,他赶紧抓起自己装馅饼的盘子。

“我不过是在想,或许大人您愿意买块上好的馅饼,”他飞快地说道,“营养极为丰——”

“好好看着,卖馅饼的。”巫师说着伸出一只手,手指比画个奇特的动作,一块馅饼凭空出现了。

它胖乎乎的,通体金黄,糖衣挂得美极了,阿托希一眼就看出它里面填满了上等的瘦猪肉,才不像他自己那样常常唬人,在盖子底下弄出许多广阔的空洞,添进上佳的新鲜空气作为盈利空间。这简直就是猪仔们希望自己长大成猪以后可以成为的那种馅饼。

他的心沉了下去。他要破产了,而原因就飘浮在他眼前,还带着奶油馅饼皮呢。

“想尝尝不?”巫师问,“那儿还多着呢。”

“天晓得那儿是哪儿。”阿托希喃喃道。

他的目光越过亮闪闪的面点,落在巫师的脸上。在对方眼中狂热的闪光里,他看见整个世界天翻地覆。

他失魂落魄,转身朝最近的城门走去。

那些个巫师,就好像光杀人还不够似的,他苦哈哈地想。他们还要把人家的生计一块儿抢走。

一桶水泼到灵思风脸上,把他从一个可怕的梦境拉回了人间,梦里一百个戴面具的女人拿着大砍刀想给他理发,而且还剪得很好。做了这样的梦,有些人或许会毫不在意地把它归结为心理学上所谓的阉割焦虑,但灵思风的潜意识一眼就能认出这是恐“被砍成小块小块”症。他跟这东西的确熟得很。

灵思风坐起身。

“你还好吗?”柯尼娜焦急地问。

巫师的目光扫过甲板上的一片狼藉。

“不一定。”他谨慎地说。附近似乎没有奴隶贩子,至少没有站着的。船上的水手倒是能看见好多,全都毕恭毕敬地与柯尼娜保持距离。只有船长站得还算近,脸上挂着个大号的傻笑。

“他们走了,”柯尼娜说,“把能拿的都拿了就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