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热浪把她烤醒了,还灼伤了她的皮肤,就像拷问者手中滚烫的铁钳。

希瑞的脑袋动弹不得,像被什么东西固定住似的。她拼命抬起头,随即发出痛苦的哀号,因为这一动作扯破了鬓角的皮肤。她睁开双眼,发现脑袋下面的大石头沾满了干涸凝固的污血,已呈现出深棕色。她摸摸鬓角,手指碰到一块坚硬开裂的伤疤,它原本黏在石头上,但已在她抬头时撕裂,现在更是渗出了鲜血。希瑞咳嗽几声,吐出一团混杂了黏稠唾液的沙子。她用手肘撑起身子,坐了起来,四下张望。

周围是片灰红色的平坦石地,被峡谷和断层分割成许多块,散落着成堆的石块和奇形怪状的巨石。在这片石地高处,挂着一颗熊熊燃烧、硕大无朋的金色太阳,将整个天空染成黄色。灼人的阳光扭曲了视线,令空气闪烁微光。

我在哪儿?

她小心翼翼地摸摸自己肿胀挂彩的额头。很疼。疼得要命。我肯定重重摔了一跤,她心想,还在地上滚了很远。她把注意力转向自己破破烂烂的衣服,然后发现了痛楚的其他来源——后背、肩头,还有屁股。她摔倒时,身上沾满了灰尘与砂砾,头发、耳朵、嘴巴甚至眼睛里都有,所以她才会流泪不止。她的双手和手肘都磨破了皮,刺痛一阵阵传来。

希瑞缓慢而小心地伸直双腿,又发出一声呻吟——这个动作让她的左膝剧痛无比。她隔着完好无损的裤子摸索一番,却没发现任何瘀肿。她吸气时,只觉身侧传来令人不安的刺痛,腰背痉挛不止,光是弯下腰都能让她痛得尖叫。我没事,只是有些瘀伤,她心想,但应该没摔断骨头。如果骨头断了,我会疼得更厉害才对。我的身体没什么大碍,只是昏迷了一小会儿。我可以站起来。我也能站起来。

她蹲伏在地上,动作有些尴尬。她小心而缓慢地活动腿脚,换了个能保护受伤膝盖的姿势,然后呻吟着撑起身体。仿佛过了一辈子之久,她终于站了起来,但晕眩感也马上袭来,模糊了她的视线,还让她两脚发软,重重地倒回到石头上。希瑞感到一阵反胃,只好侧卧着蜷起身子。阳光曝晒的石面像炭火一样滚烫。

“我起不来的……”她呜咽道,“我做不到……我会被太阳烤焦的……”

她的脑仁里悸动着顽固又恼人的痛楚,疼痛的程度还在不断增加。她每动一下都让疼痛更加强烈,所以有那么一会儿,希瑞一动不动。她用胳膊护住头,但炎热很快便令她难以忍受。她知道自己必须找个地方避开阳光。她奋力对抗着痛楚,抬起头,手脚并用爬到一块巨石下。在风化作用下,石头的形状就像一朵怪异的蘑菇,不成形的“伞盖”让它的底部只有一条狭小的影子。她蜷成一团,咳嗽几声,抽了抽鼻子。

她躺了很久,直到太阳漫步到天空另一侧,再次投来灼人的热浪。她挪到巨石另一边,却发现根本毫无分别。太阳爬升到最高点,石蘑菇下方连一丝影子都没了。她用双手按住疼痛难当的鬓角……

她全身颤抖着醒来。炽热的太阳失去了耀眼的金色光辉,如今的它低垂在参差不齐的岩石之上,颜色转为橙黄。酷热已然消散。

希瑞费力地坐起身,四下张望。她的头没那么痛了,视野也清晰起来。她摸摸头,发觉阳光已晒干了鬓角的血迹,只留下一块平整坚硬的血痂。但她的身体还很疼,好像全身上下没一处完好。她干咳几声,试着吐出牙缝间的砂砾,但没能成功。她靠向蘑菇状的巨石,石头表面依然带着阳光的热度。至少没那么热了,她心想。太阳已经西沉,热度也可以忍受了,很快……

很快,夜幕就会降临。

她浑身发抖。我究竟在哪儿?我该怎么离开?走哪条路?我该走哪条路?也许我该待在原地,等他们找到我。他们肯定在找我。杰洛特,还有叶妮芙,他们不会抛下我的……

她再次试着吐出砂砾,但又一次失败了。然后她发现了——

干渴。

她想起来了。当初逃离辛特拉时,她也曾忍受过干渴的折磨。她清楚地记得,自己骑着黑马逃向海鸥之塔,马鞍上系着一个木头水壶。但她没能解开绳子带上水壶——她没那个时间。现在马没了。什么都没了。除了滚烫尖锐的岩石,除了鬓角上令她皮肤绷紧的血痂,除了满身的痛楚和干渴的喉咙,她一无所有。她甚至连可吞咽的口水都抿不出来。

我不能留在这儿。我得去找水。如果找不到,我会死的。

扶住石蘑菇试图起身时,她的手指隐隐作痛。她站了起来,迈出一步,结果又哀号着趴到地上,弓起脊背。剧烈的反胃感又一次袭来,痉挛和晕眩占据了她的身体,让她只能再度躺倒。

我又一次孤单一人。所有人都背叛了我,抛弃了我,只留下我一个。就像从前一样……

好像有只无形的钳子正在挤压她的喉咙,她的下巴肌肉紧绷到疼痛的程度,干裂的嘴唇也开始颤抖。再没有比女术士哭鼻子更令人反胃的了,叶妮芙的话语在她脑海中回荡。

可是,等等……这儿没人能看到我……一个人都没有……

希瑞在石蘑菇下缩起身子,不由自主地痛哭起来。尽管她已流不出任何眼泪。

等她睁开肿胀的眼皮,发现热度又消退了不少。不久前,天空还是橘黄色,如今已转为熟悉的钴蓝,而且显得格外晴朗,只飘着几缕细小的白云。通红的日轮垂得更低,但仍将涌动的热浪洒向沙漠。或者那些热气是从滚烫的石头上散发出来的?

她坐起身,发觉头痛和瘀伤都不再折磨她了。此时此刻,跟她空瘪的肚皮和发痒的喉咙带来的不适相比,其他都不算什么了。她忍不住咳嗽起来。

不要放弃,她心想,我也不能放弃。就像在凯尔·莫罕那样,我必须爬起来打败敌人,必须压抑心中的痛苦和软弱。必须站起来,迈开脚步。我现在至少知道方向了。太阳正朝西方落下。我必须迈开脚步。必须找到水和食物。必须。不然我会死的。这儿是沙漠。我落到了沙漠里。我在海鸥之塔走进一道传送门,那是种魔法装置,能把人传送到极远之地……

托尔·劳拉的传送门很奇怪。她跑到顶层时,那儿什么都没有,连窗户都没有一扇,只有覆满霉斑的墙壁。其中一面墙上有个不规则的椭圆形,里面泛动着彩虹色的光芒。她犹豫片刻,但那扇传送门在吸引她、召唤她、真真切切地邀她进去。而且周围没有别的路,只有那个闪光的椭圆。她闭上眼睛,走了进去。

随后,她看到耀眼的强光和湍急的旋涡。爆炸的冲击力挤压她的肋部,令她几乎窒息。她记得自己飞过寂静、冰冷与空无,然后是一道亮光,她终于又能呼吸了。她的上方是蓝色,下方远处则是模糊的灰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