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临近边缘(一)

制造过程拖了很长时间,这会儿快收尾了。奴隶们正在砍掉附在外壳的黏土。

其他奴隶则用银砂打磨着金属侧腹,金属面在阳光下闪出光滑自然的新铜色。虽然已经在铸坑里冷却了一个星期,但金属摸上去仍有些温热。

克鲁尔的首席天文学家轻轻打了个手势,抬着他的仆人立即放下宝座。他坐在船舱的黑暗里。

像一条鱼,他想,一条巨大的飞鱼,但这条飞鱼属于哪片海域?“真漂亮!”他轻声说,“真正的艺术品!”

“工艺品而已。”他身旁一个矮壮的人说。首席天文学家慢慢转过身来,看着这人冷漠的脸。如果一个人在本该长眼睛的地方生着两个金色的球体,想做出冷漠的样子大概并不算难。两个金球闪着光,让人紧张。

“工艺品,是啊。”天文学家微笑了,“我想不出碟形世界上还有哪个工匠比你厉害,金眼睛。我说得对吧?”

那个工匠顿了顿,紧张地思索着这句问话的含意,连赤裸的身体都绷紧了。其实不算完全赤裸,他的腰上还系着一条装工具的带子,手腕上挂着一把算盘,浑身晒得黝黑。那双金眼睛似乎望着另外的世界。

“您说得对,也不对。”他终于回答。宝座后面的下级天文学家听了,倒抽了口冷气,觉得他太无礼了——而首席天文学家本人却似乎毫不计较。

“说下去。”他说。

“我缺乏一些最重要的技艺。但我毕竟是金眼银手戴克蒂洛,”这个工匠说,“守卫匹丘坟墓的金属战士是我打造的,大奈夫的光堤是我设计的,七漠之殿是我修建的。还有……”他伸手敲敲一只金眼睛,发出微弱的声响,“当我为匹丘造出假人军队的时候,他赠给我大堆大堆的金子,而且,为了不让我再建造比那更好的东西,他挖掉了我的眼睛。”

“很明智,但也很残酷。”首席天文学家同情地说。

“是啊。于是我学会靠耳朵听金属的脾性,靠手指头摸。我还学着靠尝滋味、嗅气味来区分矿石。我自己制作了这对眼睛,然而没法让它们具有视力。后来,我被请去修建七漠之殿,建成之后,埃米尔赠给我大堆大堆的银子,随后,我一点也不奇怪,他砍了我的右手。”

“做你这一行,这是个很大的妨碍。”首席天文学家点点头。

“我用银子给自己重新做了这只手,用上了我精通的杠杆原理。这手很顶用。当我把积蓄量达到五万小时日光的第一道光堤建成以后,奈夫的部落长老会赠给我大堆大堆的精纺丝绸,然后用绸子困住我,不让我逃出去。

困境之中,我用丝绸和竹子造了一个飞行器,从角楼顶上的监狱里飞了下来。”

“这个飞行器带着你,历经周折,来到了克鲁尔。”首席天文学家说,“别人都奇怪,为什么你就不能找个别的差事,比如种菜吧,这样就不会再有被报酬害死的威险。为什么你坚持干这一行呢?”

金眼戴克蒂洛耸耸肩。

“我精通这一行。”他说。

首席天文学家又抬头看看那条铜鱼,现在已闪闪发光,宛如正午阳光下的一口铜锣。

“这么美的东西,”他低声说,“这么独特。过来,戴克蒂洛,告诉我,我当时说要给你什么报酬来着?”

“您让我造一条能在各个世界之间的空阔之海中邀游的鱼,”工艺大师大声回答,“作为报酬,您将……您将……”

“我将怎样?我的记性不如从前了。”首席天文学家懒洋洋地说,手摸着那暖暖的铜面。

“作为报酬,”戴克蒂洛接着说,声音里没有多少期待,“你会把我放了,不砍我任何肢体。而我,不要任何钱财。”

“啊,是的,我想起来了。”老人抬起一只布满青筋的手,补充了一句,“那是骗你的。”

空中传来一声极微弱的声响,金眼人一个踉跄。一低头,只见一个箭头从自己胸口戳出。

他厌恶地晃晃脑袋,唇边涌出血来。

四周没有一丝声音(除了几只满怀期待的苍蝇嗡嗡作响),他伸出银手,慢慢地,摸了摸那个箭头。

戴克蒂洛“哼”了一声。

“活儿干得真糙!”说完,仰面栽倒。

首席天文学家用脚尖踢踢他,叹了口气。

“为了这个工艺大师,我们要简短默哀一下。”他说。他发现一只蓝丽蝇撞上一颗金眼,然后莫名其妙地飞走了……“好了,时间够长了。”首席天文学家说,随后叫来几个奴隶抬走尸体。

“龟航员准备好了吗?”他问。

发射控制总管急忙上前:“好了,大人。”

“诵读了合适的祷文吗?”

“一丝不苟,大人。”

“离行动还有多长时间?”

“您说的是最佳发射时段。”总管小心地更正,“还有三天,大人。那时,大阿图因的尾巴出现的位置再合适不过了。”

“这么说来,万事俱备,只欠东风,”首席天文学家总结道,“还要有合适的祭品。”

总管鞠了个躬。

“大海会给我们提供的。”他说。

老人笑了。“一向如此。”他说。

“要是你能好好导航……”

“要是你能好好掌舵……”

一个浪头冲上甲板,灵思风和双花面面相觑。“接着往外舀水!”两个人一起喊了起来,手伸向水桶。

过了一会儿,浸水的船舱里传出双花气冲冲的声音——“真不明白这怎么能算是我的错。”他说。巫师在对面伸伸手,他又递过去一个桶。

“你是负责放哨的!”灵思风反驳道。

“是我把咱俩从奴隶主手里救出来的,忘了?”双花说。

“我宁愿当奴隶也不想当尸体。”巫师答道。他站直身子,望着大海。他看上去迷惑不解。

现在这个他,和六个月前从安科-莫波克大火里逃出来的他有点儿不一样了:身上多了不少伤疤,还有,阅历也丰富多了。他走访过中轴地,发现了丰富多彩的种族和新奇的习俗,虽然在发现过程中少不了添几道伤疤;在永难忘怀的几天里,他还穿越了传奇般的“脱水洋”,位于那个名叫“大奈夫”的干燥得不可恩议的沙漠中心;在另一个冷得多、水也多得多的大海里,他遇见过漂浮的冰山;他骑过想像出来的龙;他还几乎念出碟形世界上最最强大的魔咒:他还……

地平线绝对不应该这么短的。

“嗯?”灵思风问。

“我说什么都比当奴隶强!”双花刚说完,只见巫师把水桶远远地扔进海里,然后一屁股坐在湿乎乎的甲板上,面如死灰。双花的嘴巴张大了。

“你看,我很抱歉,是我舵掌得不好,让船撞上了暗礁。但是以目前情况来看,这船不大像要沉,而且咱们迟早会见着陆地的。”双花安慰地说,“水总会往某些地方流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