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兰(第3/4页)

“玖健,你必须吃东西,”梅拉告诉弟弟。

“待会吧,我现在只想休息。”玖健淡然一笑。“今天并非我的死期,姐姐,我向你保证。”

“你差点从麋鹿背上摔下来。”

“差点。我又冷又饿,如此而已。”

“这说明你需要吃东西。”

“吃这些捣碎的橡子吗?我的肚子是很饿,但这些东西吃下去也不会让它变好。别逼我了,姐姐,我梦到自己吃上了烤鸡。”

“做梦有什么用?况且那并非绿色之梦。”

“梦是我们现在唯一拥有的东西。”

唯一拥有的东西。十天前,他们吃光了从南方带来的食物,饥饿就此日夜伴随。在这些林子里,连夏天也找不到猎物。他们只能靠捣碎的橡子和生鱼维生。森林里布满结冰的溪流和冻硬的黑色湖泊,而操三叉捕蛙矛的梅拉就跟熟悉渔网绳索的渔民一样善于捕鱼。她每每带着还在矛尖扭动的鱼获跋涉回来,嘴唇冻成蓝色。不过,梅拉已有三天没抓到鱼了。布兰的肚子空空如也,感觉像是饿了三年。

吞下这顿难以下咽的晚餐后,梅拉背靠墙壁坐下,用磨石打磨匕首。阿多在门边蹲下,耸起肩膀前后摇晃,一边念叨:“阿多,阿多,阿多。”

布兰闭上眼睛。太冷了,他不想说话,而他们又不敢生火,因为冷手曾严厉地警告过:森林不像你们以为的那么空旷,你们无法想象光明会从黑暗中引来什么东西。想起这番话他仍会发抖,尽管身边有阿多的温暖。

他不想入睡,也无法入睡。他只听见风声,感受到刺骨的寒冷,看到雪地里映射的月光,还有火。于是他又回到夏天体内,去往若干里格外的远方。夜晚满是血腥气,很浓的血腥气。不远处有杀戮发生,肉还是热的。饥肠辘辘的他齿间滴下口水。不是麋鹿,不是鹿,这个不是。

冰原狼循肉而去,他是林间穿梭的憔悴灰影,经过月光遍洒的空地和积雪堆成的小丘。寒风在他身边盘旋、打旋。他一度跟丢了血腥气,接着又再次捕捉到,然后再丢失。当他努力嗅探时,远处传来的声音让他竖起了耳朵。

是狼,他立刻意识到。夏天满心警戒地朝声音的来源跑去。很快血腥气又回来了,他发现里面还混有别的气味:尿、死皮、鸟屎、羽毛,还有狼、狼、狼。有一群狼。要吃到肉,他必须战斗。

它们也闻到了他。当他从黑暗的树林冲进血淋淋的林间空地时,这群狼都注视着他。母狼正在撕咬一只连着半条腿的皮靴,见他过来,便把靴子扔了。狼群头领是一匹灰白嘴巴的独眼老狼,此刻正朝他龇牙咆哮。老狼身后一匹年轻的公狼也露出了獠牙。

冰原狼用淡黄色眼睛冷冷地打量周围。灌木丛中缠着一堆内脏,挂在枝条上。有个人类被咬开的肚子里冒出腾腾热气,充斥着丰富的血味和肉味。有颗人头无神地凝望着天上那轮弯月,脸颊被撕开,露出血红的骨头和空洞的眼窝,脖子末端被咬得参差不齐。尸体下面是一汪凝血,闪着红色和黑色的光。

人。人味充斥了整个世界。这里的人曾有一只人爪子上的指头那么多,但现在一个活着的都没有。他们都死了,完蛋了,成了肉。这些人曾披着兜帽斗篷,但凶暴的狼群为吃到肉把他们的衣服撕成了碎片。那些脸颊没被吃掉的人胡须里都结了冰,鼻涕也冻住了。落雪正在掩埋他们,苍白的雪,映衬着褴褛的黑斗篷、黑马裤。黑。

几里格外的男孩不安地扭动身子。

黑衣服。守夜人。他们是守夜人。

但冰原狼不在乎这个。只晓得他们是肉。而他饿了。

三匹野狼的眼睛里闪烁着黄光。冰原狼左右摇晃脑袋,鼻孔大张,然后咆哮着露出利齿。这个动作吓退了年轻的公狼,冰原狼能闻到它的恐惧。它是狼群中的尾狼,他知道。但那只独眼狼报之以咆哮,冲上前来挡住去路。它是狼群的头脑。尽管我体型是它的两倍,它也不怕我。

他们目光交汇。

它是狼灵!

接着两匹狼便撞到了一起,狼和冰原狼开始了厮杀,再没有思考余地。世界缩小成尖牙与利爪,他们在地上翻滚旋转,搅起片片雪,其他的狼在一旁嗥叫助阵。他的牙咬到一块被霜雪弄得湿漉漉的暗淡毛皮,毛皮包裹下的腿瘦得像根干柴,然而独眼狼抓向他的肚子,挣脱开来,滚了一圈,又扑杀而至。它黄色的利齿咬到了他的喉咙,但他像甩老鼠一样甩开了灰色的远亲,接着再冲上去把它撞翻。他们滚啊、抓啊、踢啊,直到两匹狼都毛皮蓬乱,地面被鲜血染红。最终独眼狼躺在地上亮出了肚皮。冰原狼咬了它两口,嗅了嗅它的屁股,然后松开了踩在它身上的一条腿。

一声恐吓的咆哮和几下轻咬,母狼和尾狼便乖乖臣服。现在狼群是他的了。

猎物也是他的。他从一个人类闻到另一个人类,最后决定享用没脸的那个。那家伙个头最大,但只有一只手,手里握着黑铁,另一边是齐腕切断的断肢,用皮革包住。那家伙的咽喉被割开,浓浓的血从里面缓缓流出。冰原狼用舌头舔舔血,又舔舔空眼窝,舔舔鼻子与脸颊的残余,随后才把嘴巴伸进那家伙的脖子里,咬下满满一口鲜美的肉。没有肉有这肉一半鲜美。

他享受完后,又转向下一个人类,依旧是吃掉了最鲜美的部分。树上的乌鸦们眯起黑眼睛瞅着他,但没发出一点声音。雪花又从天空落下,其他的狼捡他吃剩的东西吃。老狼先开动,然后是母狼,最后才是尾狼。它们现在属于他了。它们是他的族群。

不,男孩低声说,我们另有族群。淑女已死,灰风可能也死了,但毛毛狗、娜梅莉亚和白灵还在。你记得白灵的吧?

落雪和大快朵颐的狼群慢慢淡去,暖风拂过他的脸颊,犹如母亲的吻。火,他心想,烟。抽动的鼻子闻到了烤肉的香味。接着森林不见了,他又回到长厅里,回到残破的身躯中,盯着火堆。梅拉·黎德正在火堆上翻动一大块血红的生肉,烤焦的肉滴下油脂。“醒得正是时候,”她说。布兰用手背揉揉眼睛,向后扭动身子靠墙坐起来。“你几乎睡过晚餐了呢。游骑兵找到一只猪。”

阿多在她身后急切地撕咬着一大块热腾腾、烤得焦黑的肉,血和油脂滴进他的胡子里,他指缝间的肉还冒着丝丝清烟。“阿多,”他边咬边满意地说,“阿多,阿多。”他把剑放在身边的泥地上。玖健·黎德小口咬着一块肘子,每口都要嚼上十来下才吞下去。

游骑兵杀了一只猪。冷手就站在门边,一只乌鸦停在他肩上,人和鸟都凝视着火堆,摇曳的火焰倒映在四只黑眼珠里。他不用吃东西,布兰忽然想到,而且他怕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