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利昂(第2/3页)

这次他梦到一个美妙的地方,一个坐落在落日之海滨的舒适小屋。墙壁有些歪斜,布满裂纹,地板则是压实的泥土,但他却很温暖,哪怕他们总是忘记加柴,总是让火熄灭。她爱拿这个取笑我,他记得,我想不到添柴,因为那向来是仆人的任务。“我们没有仆人,”她提醒他,然后我说,“你有我呢,我就是你的仆人,”她接着道,“哼!懒仆人!在凯岩城,你们怎么处置懒仆人呀,大人?”他告诉她,“谁懒惰就亲吻谁。”她咯咯直笑,“才不会呢。他们会挨揍,我敢打赌。”但他坚持,“不,我们亲吻他,就像这样。”他示范给她看。“先吻手指头,一根根挨着吻,然后吻手腕,对,再到手肘内侧,接着吻他们好玩的耳朵,我们的仆人都有好玩的耳朵。别笑!然后我们吻他们的脸蛋,吻他们的鼻子,上面有个小痣,这儿,嗯,就像这个,然后再吻他们可爱的额头,头发,嘴唇,他们的……嗯,嗯……嘴……嗯……”

他们会亲吻几个小时,然后懒洋洋地靠在床上,一整天一整天,什么也不做,听大海的波涛,抚摸彼此的身体。她的身体是他的奇迹,而她似乎也从他的身体中找到乐趣。她常为他唱歌。我爱上一位美如夏日的姑娘,阳光照在她的秀发。“我爱你,提利昂,”夜里入睡前,她在他耳边低语,“我爱你的嘴唇。我爱你的声音,我爱你对我说的话,我爱你给我的温柔。我爱你的脸。”

“我的脸?”

“是的,是的。我还爱你的手,爱它们的抚摸。你的命根子,我爱你的命根子,爱它在我体内的感觉。”

“它也爱你,我的夫人。”

“我爱说你的名字。提利昂·兰尼斯特。它跟我很配。我指的不是兰尼斯特,而是另外一半。提利昂和泰莎。泰莎和提利昂。提利昂。我的提利昂大人……”

谎言,他心想,全是假的,全是为了钱,她是个妓女,詹姆找的妓女,詹姆送的礼物,我的谎言夫人。她的面容渐渐隐去,融化在泪水里,即便如此,他仍能听见她遥远微弱的声音,呼唤着他的名字。“……大人,您听得见吗?大人?提利昂?大人?大人?”

他挣脱罂粟花奶引起的混沌睡眠,看到头顶有一张柔软粉红的脸。他又回到了那间潮湿阴冷的房间,四周是扯下的床幔,这张脸不是她,太圆,且带着一缕棕色胡须。“您渴吗,大人?我给您准备了奶,可口的奶。您别动,不,安静下来,您需要休息。”他潮湿粉红的手一边拿着铜漏斗,一边拿着瓶子。

那人俯身时,提利昂乘机抓住他那由许多金属组成的链子,拼命拉扯。学士惊得松手,罂粟花奶全洒在毯子上。提利昂扭转颈链,直到感觉金属环陷进肥胖的肉脖子。“再也,不要。”他嘶哑地说,嘶哑得不知自己是否真的说出了口,但他一定是说了,因为学士哽咽着答道,“放手,求求您,大人……您得喝下去,否则伤口疼痛……颈链,别,放手吧,不……”

提利昂放手时,那张粉脸已经变紫。学士向后退缩,用力喘气,涨红的脖子现出链条勒出的深深白痕,眼神更是惨白惊慌。提利昂举手,示意除去硬邦邦的面具。他一次又一次地做手势。

“您……您想除掉绷带,是吗?”学士终于道,“可我不……这……这很不明智,大人。您尚未痊愈,太后会……”

提起姐姐,提利昂怒火冲天。那么,你也是她的人?他指指学士,然后捏手成拳。挤压,窒息,一个誓言!除非这呆瓜照他吩咐做。

谢天谢地,他明白了。“我……我会执行大人的命令,一定,一定,但……这不明智,您的伤……”

“快,做。”这次他的声音大了一点。

那人鞠了一躬,离开房间,随即又带着一把有纤细锯齿的细长小刀、一盆水、一堆软布和几个瓶子返回。提利昂努力向上蠕动几寸,靠在枕头上半坐着。学士一边让他保持绝对静止,一边将刀尖伸到他下巴底,稳稳地锯面具。轻轻一划,瑟曦就永远摆脱了我,他心想。刀刃割破僵硬的麻布,正在咽喉上方。

所幸这个粉红柔弱的人不属于姐姐手下比较勇敢的傀儡。没过多久,他的脸颊感觉到凉气。疼痛依旧,但他尽力不理会。学士扔掉带膏药的硬绷带。“别动,让我为您清洗伤口。”他的触碰轻细,水则温柔。伤口,提利昂想起来,那记突然在眼底掠过的银光。“可能有一点刺痛。”学士一边警告,一边用酒精润湿一块有捣碎草药味道的软布,擦拭提利昂的脸。岂止是一点刺痛,软布所经之处如火烫一般,尤其是鼻子,好似被一根燃烧的拨火棍戳刺拧转。他紧抓床单,深深吸气,好容易没有尖叫。学士啧啧称奇,活像只老母鸡。“留着面具比较明智,至少等肌肉长好,大人。不过,现在伤口总算还干净,很好,很好。我们在地窖找到您时,您躺在一堆死人和快死的人中间,伤口又脏又臭,一根肋骨断了,您肯定感觉得到,不知是战锤砸的,还是摔伤造成,很难说。您胳膊中了一箭,就在肩手交接的地方,伤口有坏死的迹象,我一度担心得给您截肢呢!但我们先用沸酒和蛆来治疗,它似乎愈合得很干净……”

“名字,”提利昂喘着粗气抬头,“名字!”

学士眨眨眼。“啊?您是提利昂·兰尼斯特,大人。您是太后的弟弟。您可记得那场战役?有时头部受伤会——”

“你的名字。”他喉咙干燥,舌头似乎忘了如何吐词。

“我是巴拉拔学士。”

“巴拉拔,”提利昂重复,“给我,镜子。”

“大人,”学士说,“我建议……这恐怕,呃,不大明智……因为……您的伤……”

“拿来,”他坚持。嘴唇僵硬疼痛,仿佛挨了一记老拳。“还有喝的,酒,不要罂粟花奶。”

学士红着脸站起来,急急忙忙跑出去,带回一壶淡黄的葡萄酒,以及一面镶金框的小银镜。他坐在床沿,倒了半杯,送到提利昂肿胀的唇边。没有滋味,丝丝液体凉爽地流进腹中。“再来。”杯子空了之后他说。巴拉拔学士又倒一杯。待第二杯喝完,提利昂·兰尼斯特觉得自己坚强到足以面对自己的脸了。

他举起镜子,不知该笑还是该哭。那道剑伤,弯曲而绵长,从左眼下一路划到右侧下巴。四分之三的鼻子不见了,嘴唇也少了一块,撕裂的皮肉被羊肠线缝到一起,粗糙的线脚横在半愈合的红色肌肤上。“漂亮。”他嘶哑地说,一面将镜子撂到一边。他全记起来了。船桥,曼登·穆尔爵士,左手,剑光。如果我没退缩,那一击会削掉半截脑袋。詹姆常说曼登爵士是御林铁卫中最危险的角色,因为这家伙面无表情,谁也猜不透他心中的打算。我永不该信任他们中的任何一个。他知道马林爵士、柏洛斯爵士,还有后来的奥斯蒙爵士都是姐姐的人,但一直假装以为其他人尚未完全丧失荣誉心。瑟曦一定买通了他,以确保我上战场一去不回。难道不是吗?否则我和曼登爵士无冤无仇,他干吗来害我?提利昂摸着自己的脸,用粗短的手指拨弄伤疤。亲爱的姐姐,又送给我一份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