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疯喇嘛(第4/12页)

雕着花纹的皮靴踩在草皮上,萨仁乌云一步步走到敖包近前,从腰带里掏出几块形状各异的石子,虔诚地把它们一一塞进敖包的石堆里。要知道,在草原上,石块并非唾手可得,她一定是在白天赶路时就在刻意搜集了。

教士忽然注意到,这些石头的形状与他带来的动物颇为相似。最大的那块,拱起一条如同万福臀部的大曲线。次大的石头圆滚滚,如鬃毛完全展开的虎贲。其他的也各有神韵,能与这些动物一一对应。他数了数,一共是十一块,最后那一块石头的样子很像自己。

有那么一瞬间,他感到有些不安,想起从前读过的一些博物书籍,似乎非洲或南太平洋的某些原始部落会用这种方式诅咒仇敌。不过这个念头稍现即逝,这里是草原,萨仁乌云不会做这样的事。柯罗威教士虽然只与这个女子相处不到一天,但对她却抱有莫名的信任。

萨仁乌云并不知道教士的心思,她在敖包前认真地摆布着石块,嘴里还喃喃念诵着什么。过不多时,所有的石块都放入了敖包,使它的形状发生了一点点改变。

她起身对教士道:“敖包是一扇大门,走过它,你就能看到真正的草原。”

教士开口问道:“你现在要祈祷吗?”

萨仁乌云唇边露出一抹微笑:“不,我要跳舞。”

还没等教士有所回应,她舒展双臂,居然在敖包前跳起舞来。

她的舞姿相当缓慢,两条长长的手臂交替在半空划过,动作玄妙,体态婀娜,头上的小挂饰叮当地响起来。也许是黄昏光线折射的原因,以她白嫩的手指为中心,一圈圈肉眼可见的涟漪正在向四周扩散开来。教士感觉,整个草原都开始变得不太一样了,模糊扭曲,仿佛一位失望的画家正在用抹布疯狂地擦去画布上的油彩。所有的东西都化为一抹含混的颜色,唯有萨仁乌云和敖包还保持着清晰的形体。

在迷乱中,柯罗威教士恍惚看到一个小小的黑影从敖包的石堆空隙里钻出来。它就像是缩小了几十倍的虎贲,先是探出脑袋懒散地晃动一下,然后跳出敖包,发出一声小小的嘶吼,朝着草原深处狂奔。那个深褐色的身影,很快就融入一片不断旋转的斑斓色彩之中,再也无从分辨。

随后其他动物的身影也纷纷跳出敖包,义无反顾地投入到旋涡中去。最后只有两个身影留了下来,一个体形巨大,似是一头大象,还有一个人影站在大象旁边。它们围着敖包转了几圈,似乎有些犹豫。

柯罗威教士的嗓子似乎被什么东西堵住了,他想呐喊,却喊不出声音。萨仁乌云的舞蹈越发快速起来,似乎在催促它们。终于,那两个黑影相互依靠着,一步步离开了敖包。那一瞬间,它们的形体跟随周围的涟漪一起颤动起来,逐渐溃散、消融……

就在这时,夕阳的最后一束光芒奋力地照射过来,它们的身形一震,再度凝结起来。它们想要调转头,可萨仁乌云的舞蹈倏然中止,涟漪消失了,纠结在一起的色彩和形体再度散开。柯罗威教士从恍惚中恢复过来,整个草原已彻底落入暗夜之中。

“刚才一定是我的幻觉。”柯罗威教士心想。他定定心神,再次朝前看去。远处可以看到隐约的火光,那是护卫们点起了篝火。整个世界恢复到他所熟悉的样子。一直到现在,他都无法确定,到底是黄昏导致的恍惚,还是萨仁乌云施展了什么奇怪的法术。

萨仁乌云从敖包旁走开,双颊有些泛红,呼吸急促。她对着教士妩媚一笑,拖着他朝营地走去。—路上,她轻轻哼着歌调,脚步轻快,却没做任何解释。教士也不好意思去追问。

回到营地之后,那些动物一个个睡得很香甜,只有万福还醒着。她对刚才的异象似乎有所感应,直到教士摸了摸她长长的鼻子,她才发出一声安心的低号,继续埋头吃草。

“你会明白的,教士先生,晚安。”萨仁乌云钻进帐篷,把帘子挂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日子里,这个车队跨越了数不清的草原与河流,先后七次看到太阳和月亮,也看到很多敖包。然而那种幻象再没有出现过。

很快风景发生了细微变化,丘陵与山地逐渐增多,草原的颜色也渐渐斑驳起来。当教士第八次在清晨跨上马,迎着第一缕晨曦朝远方望去时,他看到一座巍峨的红色山峰矗立在地平线边缘。它的每一块石头都是红色的,像一团凝固的火焰,直冲天际。

无须言语,柯罗威教士一下子就明白了,那里就是赤峰,他的应许之地。

他泪流满面。这一段堪比摩西出埃及的史诗旅途,终于要结束了。

赤峰是一座奇特的城市。它首先给人留下印象的不是建筑,而是城市里洋溢着的一股奇特味道。这味道混杂着青草、牲畜粪便、烟土、火药和酥油,穿行于大街小巷,渗入每一户人家。即使你把窗户关紧,也无济于事。

味道里的每一点儿成分,都来自于不同的过客。赤峰城里有出关的参客、走口的老西儿商贾、翁牛特旗的牧民、光头的喇嘛、关内的农民、扛着土铳的旗丁护卫与蒙古王爷的仪仗。黄土道面上满布宽窄不一的车辙,就连房屋也个性鲜明。灰瓦山脊屋顶是自由平民的居所,有彩雕和红柱子的都是贵族,如果院子里还高高竖起竿子,那么这个家族一定属于皇室(这里,柯罗威教士理解错了满族和皇室的区别)的后裔。蒙汉混居,各自都强烈地彰显着存在感。

这些高高低低的建筑堆积在一起,形形色色的人穿梭其间。整个城市,就如同柯罗威教士跌落的那一片海泡子,里面混杂着极纯净和极污浊的东西。它们搅和在一起,不分彼此,却又泾渭分明。

另外一个让教士印象深刻的,是赤峰的风。

无论四季,赤峰城上空始终吹着大风,人的眼睛可以轻易分辨出风的形体,因为它裹挟着大量黄沙,时而在天空飞舞变化,时而穿行于大街小巷。狭窄的街道如冬天的枯树枝杈一样密布城区,两侧是一片片低矮的汉式房屋。为了防沙,每一栋房子的窗户都开得很小,用宽宽的木檐遮住。远远望去,像是一群对外界充满警惕的草原沙鼠。

柯罗威教士想起了自己刚离开北京时,在官道上看到的那一片混乱。虽然杂乱无章,其中却蕴含着微妙的秩序。他相信,只有从乱流中将这条规律捋清楚,才能真正把握这座城市的脉动。

就在柯罗威教士好奇地审视这座应许之城时,城里的居民也在好奇地观察着他们。

运载奇特动物的车队进入城市,还是大名鼎鼎的萨仁乌云带头,这个奇异的组合轰动了整个城市。居民们争相涌过来,无论是商铺掌柜、伙计还是工匠、小贩,都簇拥过来,就连一些披着红袍的喇嘛也混在其中,向大车架上看过来,指指点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