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考验

照理说,男孩的成人仪式应该在十四岁生日的那个月举行。并非所有人都能得到举行成人式的荣誉,这仪式需要一位“成人”资助并提名那个男孩,此外还得找到另外十二名“成人”承认这男孩已经具备资格并做好了准备。我从小生活在士兵群中,知道这仪式是什么,也知道它非常隆重、非常特别,所以我从不指望能有机会参与。首先,没人知道我的生日;其次,我不知道有谁是“成人”,更不要说去哪里找到十二个“成人”来承认我够资格了。

但是,在我熬过盖伦那番试炼的若干个月后的某个夜里,我忽然醒过来,发现床边围满了身穿长袍、头罩兜帽的人,在那些兜帽下的黑暗里我瞥见了“栋梁”的面具。

任何人都不允许将仪式的细节说出来或写下来,因此关于这点我想我可以说的只有以下这么多。每当一个生命——包括鱼、鸟、兽——被交到我手里时,我都选择释放它,不是以死亡来释放,而是让它回到原来自由自在的生活;因此在我的成人式上没有动物死亡,也没有人能够享用盛宴。就连当时的我都能感觉到我四周的流血和死亡已经太多了,已经足以持续到我这辈子的尽头了,因此我拒绝用双手或牙齿来杀生。我的“成人”们依然选择给了我一个名字,所以他应该没有非常不悦。那名字是古语,而古语没有字母,无法写出来。此外,我至今也不曾找到任何我愿意与之分享我的成人名字的人。但我想,在这里我可以透露那名字的古老意义:催化剂。“改变者”。

我径直走到马厩去,先见到铁匠然后是煤灰,一想到明天就要离开,难受的感觉从心理蔓延到生理上。我站在煤灰的厩房里,头抵着它肩胛骨之间隆起的部位,觉得头晕想吐。博瑞屈在那里看到了我。我辨认出他的存在,听见他沿着马厩走道越来越近、越来越响的靴子声,然后突然在煤灰的厩房外停下脚步。我感觉到他看向厩房里,看向我。

“唔,这是又怎么了?”他用严苛的语气质问,我从他的声音中听出他对我和我身上的种种问题感到有多厌倦。要是我没那么沮丧,我的自尊心会让我站直身子宣称什么事也没有。

但我只是对着煤灰的毛皮嘟哝了一句:“盖伦明天打算测验我们。”

“我知道。他很突兀地要求我给他的白痴计划准备马匹,要不是有国王的蜡印封缄给他这个权威,我早就拒绝他了。而且我也不知道他要那些马干嘛,所以别问我。”他粗鲁地加了最后这一句,因为我突然抬起头看他。

“我不会问。”我愠怒地对他说。就算要在盖伦面前证明自己的能力,我也会公平竞争,不然就干脆别参加测试。

“他设计的这个考验你一点通过的机会都没有,是不是?”博瑞屈的语调随意,但我听得出他硬着头皮准备接受我的答案所带来的失望。

“半点也没有。”我干脆地说。听着我这句丝毫没有转圜余地的话,我们两人都沉默了片刻。

“唔。”他清清喉咙,把腰间的皮带往上一拉,“那你就赶快把它结束,回来这里。你又不是其他的课都没学好。一个人不可能所有尝试都是成功的。”他试着把我学习精技的失败说得好像无足轻重。

“也许吧。我不在的时候你替我照顾铁匠好吗?”

“我会的。”他转身转到一半又转回来,似乎有些迟疑,“那只狗会有多想念你?”

我听出他真正要问的是什么,但试着逃避,“我不知道。上精技课的这段时间我常常抛下它,恐怕它根本就不会想念我。”

“我怀疑。”博瑞屈若有所思地说,转过身去,“我非常怀疑。”他说着从两排厩房间的走道离去。我知道他知道了,而且他感到厌恶,不只是因为铁匠和我有着紧密的牵系,更因为我拒绝承认这点。

“好像我在他面前还有承认这一点的自由似的。”我对煤灰嘀咕。我向我的动物们道别,我试着告诉铁匠说,要经过好几顿饭和好几晚上之后它才会再见到我。它扭来扭去,拼命摇尾巴,抗议说我一定要带它去,我一定会需要它的。它已经长得太大了,我几乎抱不动了,于是我坐下,它爬到我膝头,我抱住它。它是那么温暖和实在,那么贴近而真实,一时间我觉得它说得再对不过了,有它在我才能挺得过这次失败。但我提醒自己它会在这里等我回来,我答应它说,等我回来之后会花好几天的时间跟它好好地玩一玩,我会带它去很远的地方打猎,以前我们从来都没时间这么做。现在,它提议。很快,我承诺。然后我回到堡里,开始打包一些换洗衣服和旅途所需的食物。

在我看来,第二天早上的场面充满夸张的戏剧性,但似乎也没有什么意义。其他要接受测验的人看起来兴奋不已,在我们这八个准备启程的人当中,似乎只有我对那些焦躁不安的马匹和四面罩住的轿子无动于衷。盖伦把我们排成一排蒙上眼睛,边上有六七十人在旁观,大部分是学生的亲戚朋友或者堡里好管闲事的人。盖伦做了番简短的演讲,表面上是对我们讲的,但说的都是我们已经知道的事:我们会被带到不同的地方并留在那里;我们必须运用精技来合作,才能找到返回堡里的路;如果我们成功了,我们会成为一个小组,为国王发挥无上的效用,成为击败红船劫匪行动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最后这一段让旁观者印象深刻,我被带到轿子旁扶进去时听到旁人啧啧称奇的声音。

然后接下来的一天半我过得十分悲惨。轿子摇来摇去,我呼吸不到新鲜空气又不能看风景分神,很快我就开始头晕想吐。带领马匹的那人发誓保持缄默,他也确实做到了。那天夜里我们短暂地歇息了一会儿,他给了我一顿寡淡的晚餐,只有面包、奶酪和水,然后我又被装进轿子里,继续颠簸摇晃。

第二天大概中午时分,轿子停了,我在别人的协助之下再度下轿。然而没有人说半个字,我站在那里,全身僵硬、头痛,还蒙着眼站在大风中。当我听见马匹离开的声音,我判断我已经到达目的地了,于是伸手去解蒙眼布。盖伦把布绑得非常紧,我花了好一番工夫才解开。

我站在一片草坡上,带我来的人已经走得很远了,于是我沿着绕过山丘底部的一条路快速前进。草长到我的膝盖,经过一个冬天而显得干枯,但靠近根部的地方是鲜绿色的。我看见四周有其他的山丘,坡面冒出一些岩石,山脚下是一片片林地。这里山峦起伏,但我可以闻到海的味道,还能感觉到东边某处潮水正低。我有种挥之不去的感觉,觉得这乡间景色很熟悉,虽然并不是说我以前曾来过这里,但这一带的地形总有种莫名的熟悉感。我转过身,看见岗哨山在我西边,它峰顶上那两道锯齿状的突起是不可能被认错的,我不到一年前才替费德伦临摹过一张地图,画原图的人就选择了岗哨山那特殊的峰顶形状作为边缘的装饰主题。所以,大海在那边,岗哨山在这边,我的胃突然一沉,意识到自己身在何处了。离冶炼镇不远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