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或者说,回来过,直到半个月前。

段先生的突然辞别也是男孩又愤怒又绝望的原因之一。那天他送别先生,眼看着他骑上一头白蹄子黑毛驴,踏上土路,一点点远离盛都,去了外面的世界。从那以后,男孩心情便一直很糟糕。

男孩名叫任待燕。大家都叫他“小待子”,如今他极力让别人别再这么叫他,哥哥却大笑着表示拒绝。当哥哥的都是如此,待燕就是这么想的。

从这几天起,天开始下雨了。虽然来得太迟,但倘若一直不停,来年春天就还有一丝盼头——如果能熬过今冬的话。

坊间已有传闻,说如今乡下的女孩一生下都会被淹死,这叫“洗婴”。此事有悖王法(段先生则说,这并非一向违法),连这种事情都发生了,接下来还会怎样,也无须多言。

待燕听父亲讲,等到连男婴也丢进河里,境况就真的不妙了。父亲还说,最糟糕的情况,有时候,真的一点儿吃的都没有了……父亲用手比画几下,没有说完。

待燕觉得自己明白父亲的意思,却没开口问。他不愿去想这些。

清早又湿又冷,风从东边吹来,大雾漫天漫地,男孩在竹林里舞着竹剑,劈砍、突刺。他想象自己如何对着哥哥连连出招、招招命中,又想象自己在北方同祁里人作战,那些番子头皮精光,刘海蓬乱,而他置身其间大杀四方。

关于怒气对剑术的影响,他的结论是:发怒能让动作变快,但少了些准头。

有得必有失。速度快了就不好控制,其中的差异需要好好拿捏。这跟射箭不一样。射箭最要紧的是准头,不过面对一群敌人时,速度也十分关键。他弓箭用得相当出色,不过想当初,奇台民风尚武,人们认为宝剑远比弓箭高贵得多。那个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了。番子——像祁里人和萧虏人——都擅长骑马射箭,射完了就逃走。像一群懦夫。

哥哥不知道他有张弓,不然早就以家中长子的身份据为己有了。然后他肯定会把弓搞出毛病来,要不就彻底弄坏掉。弓需要小心保养,而哥哥任孜显然不是这块料。

这弓是先生送给待燕的。

去年夏天,下午放学后,只剩下他和段龙两人,先生解开一个素色的麻布包袱,取出这张弓送给他。

先生还送给待燕一本书,介绍怎样给弓上弦,怎样保养,怎样做箭杆和箭镞。如今就连这里都有书,这是第十二王朝有别于以往的地方。这一点,段先生说过好多次:有了雕版印刷术,只要你识字,就算在这样的偏远县城里,都有印刷出来的诗集和圣贤书看。

也正是印刷术,让段龙自办书院成为可能。

先生送给待燕一张弓、十二个铁箭镞,还有一本书。这是一份私人馈赠。待燕知道该怎么把弓藏好;等看完书,还要学着造箭。在第十二王朝,好男不当兵,这他知道。他一直都知道。

这种事情,光是想想就够丢人的。奇台军队里都是些走投无路的农民。一家农户有三个男丁?一个出去当兵吧。奇台拥有雄师百万,考虑到最近又在打仗,这个数字应该还有更多。不过自从经历了三百年前那次惨绝人寰的教训,人们都明白——清清楚楚地明白——军队该由朝廷掌控,而要想光耀门楣,就只有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一途。想当兵,还想打仗,但凡知道一点家族荣耀,也该明白这是有辱先人的事情。

如今的奇台就是这样。

当年的“荣山之乱”,让四千万黎民死于战祸,奇台历史上最辉煌的朝代随之陨落,帝国的大片疆土和繁华都市也因此成了白地……这些都足以颠覆人们的思想。

当年的新安城,光华足以让全世界为之眩晕,如今却是一座规模远不如前的伤心之地。段先生跟学生讲过,那里如今处处残垣断壁,街衢不通,运河淤塞、臭气熏天,大量房屋被焚,广厦无力重建,花园和市场杂草丛生,庭院里甚至有虎狼出没。

连城外的皇陵,都早就被人盗掘过了。

段先生去过新安。他说,那地方去一次就不想去第二次了。新安城里有的是冤魂怨鬼,有的是瓦砾垃圾,牲口在街上随处可见,再有就是不知何年何月的大火留下的废墟。城中拥挤不堪,而在当年,这座城里的宫廷足以照亮整个世界。

段先生说,如今这一朝,本质上与河流多有相似,其源头就是很久以前的叛乱,流淌至今,变成了这个第十二王朝。有的瞬间,不仅能改变一时境况,就连后世都要受其影响。当年穿越沙漠的丝绸之路,如今早就被番子切断了。

于是奇台帝国的贸易市镇里,汉金城的朝堂之上,再也不见西域的珍宝财富,再也不见传说中金发碧眼、音乐魅惑的舞女。象牙没有了,翡翠没有了,西域的瓜果也没有了。商人也不见了,而在当年,他们会带着银币来到奇台,换成丝绸,用骆驼驮着,穿过大沙漠,回到西方。

当今天子光照四方,奇台第十二王朝国祚昌隆,却已无力统御全天下了。时移世易了。

这些,段龙在放学后都跟学生们讲过。他说,在汉金的朝廷上,人们还会说“豫大丰亨,国运昌盛”之类的话,科举考试考的也不外乎这类“圣人当如何以夷制夷”的东西。

就连跟祁里打仗,奇台人好像也都没赢过。召集农民组成军队,虽然规模庞大,却训练无方,就连战马都没多少。

上完一天的课,先生就一边喝着酒一边说,北方还有个更危险的萧虏帝国,奇台每年要对萧虏输捐两次,朝廷称之为“岁赠”,说这是给萧虏的赏赐。可光名头好听能改变什么?这是拿银两和丝帛买来一日苟安。帝国虽依然富庶,却已然——无论是精神上还是疆域上——日渐萎缩。

这都是些危险的言论。他一边让学生替自己斟酒,一边唱:“山河沦丧……”

任待燕今年十五岁,夜里做些驰骋疆场的梦,清早在竹林里挥舞竹剑,想象自己如何统帅大军收复失地。这些都只会存在于年轻人的脑海中。

先生说,在汉金,无论是大殿上还是园林里,没有一个人肯打打马球,磨砺骑术。而当年在新安,无论是皇家园林里还是城中草场上,打马球的都大有人在。如今的文官缠着朱砂或赭红色的腰带,既不会互相较量马术,也不会比试刀剑,更不会引以为傲。他们会刻意留起左手小拇指的指甲盖,以显示自己对这些玩意儿的不屑。他们还拼命打压武官的地位,如今掌握兵权的都是文官。

男孩任待燕记得,自己就是在头一次听到这些事情之后,才自己动手做剑,还一有机会就来小竹林。他甚至孩子气地发誓,要是自己考取功名,入朝为官,他决不要留小指指甲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