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蛮舞宴歌 第八章(第2/2页)

等我赶到营地的时候,时间刚刚好,鹿肉冒着扑鼻的香气,而且没有多少人和我抢它。他们许多人喝得俯卧在地,或者仰面朝天地躺着,还在高呼畅饮。跳舞的女人们已经不见了。现在是那些男人们自己在跳,他们光着上身,把酒倒在自己的身上,舞动着光亮亮的刀子在跳。

我在烤鹿架那儿远远地看到那名短眉毛的黑甲武士走到吕贵觥的身边俯身说了些什么,吕贵觥铁青着脸走到自己的金帐里,然后又急匆匆地走了出来。他走得太匆忙,撞翻了一位侍女端的汤盆,他那件漂亮的金线缎衣上洒满了鲜美的汤水。侍女低低地叫了一声,跪了下来。吕贵觥转身怒视她,打了个手势,我看到几名黑甲的武士拥上来把她拖了出去。

他的眼睛燃烧着愤怒的火焰,也许还有惊慌。我想,他并不像他所表现出来的那样无所畏惧,这也是个可怜的男人呢。

营地里似乎变乱了。那些光膀子的青阳汉子被急匆匆地摇醒,只有蛮舞人还在继续喝酒和睡觉。青阳人骑上马,他们脸上都露出生气的神情,几队骑兵分左右轰隆隆地跑出了营帐的辕门,还有些骑兵就在营地里乱跑,碰到还站着的人就扑上去问什么。

一匹铁甲铿然的马慢步跑过来,把地上的草叶踢到空中。马上那个凶恶的虎豹骑兵按着鞍,探下身来喊道,“小孩,你看到什么人出去了没有?”

“他们在吵什么呀?”云罄骑着她的小白马跑过来问我,“原来你也没睡着,正好我也睡不着啊,我们一块去湖边玩吧。”

“我不去。”我说,挥鞭打开她伸过来的手。

云罄委屈地哭了起来。我那一鞭子敲得大概重了点,不过我还是没有理她,而是打着小红马飞跑了起来,一边跑我还一边踢它的肚子。它可不喜欢人家这样踢它的肚子。

那儿是最隐秘的沼泽。没有去过那儿的猎人的指点,他们可找不到蛮舞的公主,也许他们会以为她也被狼抓走了,那样就没事了吧。

我拼命地跑着,可是小红马不听话地扭着脖子,非要斜着跑,我使劲地想把它拧过来,结果它摔倒了,我滚倒在一大片蓝汪汪的毒花丛中。

在蛮舞人临时的简陋营地里,我苏醒了过来,全身上下一点伤都没有。

“楚叶,”我蛮横地喊着说,“我要吃奶!”

那天清晨,我看到青阳的金匠,在全力打造一张漂亮的绘刻着缠绕的双月的金盘子。我还看见蛮舞的青甲武士独自在墨弦河边刷他的马,马肚子上那些蓝色的泥斑被一点一点冲入河里。

“青阳的王子就要回去了。”楚叶告诉我说。

“贡赋也收了,人也见了,兵也阅了,围也打了,叨扰良久,我该设宴一次回请蛮舞的各位大人。”吕贵觥说。他两眼因为酗酒过度而发红,以那长如鹭鸶的脖子从马背上伸下来俯瞰蛮舞王。蛮舞王看到他脸上的笑容似乎不是开玩笑的模样,不由得受宠若惊:“不敢当,不敢当。”我舅舅胖胖的脸上飞起一坨红来,他再三辞谢,不过青阳王子还是执意要办这么一次宴席,使用的菜料餐具酒水厨师还都是从青阳带过来。

那一晚上的宴会盛况更要超过了前次,营地里所有的人都要参加,可是青阳的那些骑兵却没有来赴宴。青阳人将带来的所有的木桶装着的青阳魂尽数打开,醇厚的美酒如溪水般哗啦啦地流淌,那浓郁的香气让飞过营地的鸟儿们都坠落了下来。鱼翅、熊掌、擎梁半岛的猕猴脑,冰炎地海的角鲸舌、莫合云岭的白鹿唇……诸班珍奇佳肴流水介送上席来。青阳人带来的那些歌姬和舞姬,在席间那些红绡笼罩的灯笼下曼声而歌婆娑起舞,其华丽装束要胜过蛮舞的女人十倍,白胡子白眉毛的吟游诗人跪在地上弹着琴,要为王子的这次围猎当场赋诗,再用古老的韵格调弹唱出来。这些歌赋华丽而繁盛,从被酒泡软了的嗓子中重重叠叠地婉转而出,听起来极其受用。他们虽然灭了白梨城,但白梨从东陆带来的许多习俗已经深入到草原中心。青阳绝对不会承认这一点。

酒到半酣的时候,青阳王子端起一角酒,环顾四周说:“我还有件漂亮的东西要给大家欣赏。这是我这次到蛮舞原所得最好之物,就送给蛮舞诸位大人为礼,也作为我青阳和蛮舞结盟为友的信物。”

蛮舞王喜上眉梢,连忙离席叩谢。吕贵觥大手摆了摆,他身后的护卫向后退开,把营帐的门让了开来。

黑甲的将军把手放到了自己的刀柄上,他的头转向了另一边。我已经知道他们要送什么东西出来了。

他们听到帐内传来四名青阳的斡勃勒抬着重物发出的微微呻吟声,他们端出来的,果然是那面巨大的金盘子。青阳王子的金帐前虽然端坐着两万人,却都寂然无语,连一声粗重的呼吸都没有。烛火在芯上跳动。

全身赤裸的蛮舞云萤就坐在那面金灿灿的盘子上。她盘腿而坐,肤如凝脂,肩膀的曲线犹如光滑的贝壳,Rx房是两颗晶莹的水滴,长长的腿交叉着如月光下白色的树杈。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香气萦绕如水纹波动,像是一条河流围绕着我们,一条自由自在的河流。她依旧美丽如常,长长的睫毛在脸上投下两道阴影,唇上带着超然物外的微笑。她不会再为月光和带毒的花儿忧郁,也不会再为草原的夜凉如水而哀伤了。她端坐在青阳匠人手艺出众的金盘子上,脖子上一道细细的红痕使她远离俗世,只接受众人视线的膜拜。这种解脱让她脸上放射出耀眼的光芒,那光芒刺伤了我的眼睛,让它们红肿流泪。

我流着泪看见坐在远处角落里那位青年武士叫了一声,用手掩住自己的脸。他那一声惊醒了许多人,他们坐在地上,用屁股向后退去,桌子上的东西打翻了一地。黑甲将军轻轻吹了声口哨,青阳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把空地周围围住了,他们都把手放在自己的武器上,冷冰冰的眼珠看着场间。他们看着那个女人的目光和蛮舞人看自己的女儿是不同的。不知道他们的镇静是不是装出来的,

赤蛮半跪而起,手按刀柄,望向蛮舞的王。我了解赤蛮,只要给他一个眼色,他就会为了这个其他部族的人,和那些虎豹骑拼命的。

但蛮舞王丧魂落魄,瘫软在地,一个酒樽扣倒在他身上,他的手哆哆嗦嗦地几次想把它挪开,都没能拿动它。从那以后,他再也没有和赤蛮对视过。虽然赤蛮在蛮舞部落的地位依旧低下,但那天以后,他看蛮舞王的目光是鄙夷和同情的,如同看一匹待宰的小马。

吕贵觥就这么打碎了蛮舞人最珍贵的花瓶,可他自然不必为此愧疚。虎豹骑在那片隐秘的沼泽地里找到了她,那个窝棚里还有其他男人停留过的痕迹。吕贵觥办了这事,并没有多停留一晚。在那天晚上的神奇宴会上,他蹬翻了横在他和蛮舞王之间的桌子,然后翻身上马。他的仆从和五百名虎豹骑随即跟着上马。他们的马早就备好了,他们绝尘而去,再不回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