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蛮舞宴歌 第九章(第2/3页)

“现在还不行,”他那时候直截了当地说,“你有双冷漠的眼睛,是块少见的坯子。不过……你眼睛底下还有东西在燃烧啊,把它灭掉吧,只有把你心里所有的火都熄掉,你才可以拜我为师呢。”

“这几天你做了什么?”他微笑着看我,“你似乎已经变了很多,只是还不够好。我到瀛棘去转了一转,所以来迟了——你还想拜我为师吗?为什么呢?”

“你见过我的父亲了?”我问,瀛棘王的样子本来已经在我的记忆中模糊了,不过他这么一提又让我把他想了起来,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清晰仿若昨日。古弥远点了点头,继续看着我,我这才想起来他问我的是另一个问题。

那一天,在蓝色沼泽地里,他也问了我同样的问题。

为什么呢?那一句普普通通的问话如同一场摇动山河的地震锲入我心,我感觉到冰壳下一些滚烫的东西流动了起来,它们喷涌而出,把我苦心搭建的坚硬外壳都融化了。这是第一次有人问我在想什么。

我捂住胸口,感觉到心脏在里面痛苦地缩成一团,我咬着牙回答说,我要救我的族人。我从出生就看到他们在生死间挣扎,到处都是毫无希望的人。他们能要求什么呢?多一块土豆,多一口热水而已,他们就能活下去,可是他们等到的只有死。他们是被历史遗忘的一代,没有希望没有将来,只有死亡紧跟在背后,就如同马背后的鞍子。我想要救他们。

古弥远用一种我看不懂的似笑非笑的表情摇了摇头:“如果你最终发现,你不但救不了任何人,还会杀更多的人,即使这样,你也愿意跟我学吗?”

“我不信,”我喊着说,“我不信。没有东西可以控制我们的命运,不应该有东西可以控制我们的命运。”

“包括神吗?”

“包括神。”我攥着拳头,斩钉截铁地说。

古弥远摸了摸我的头,带着似乎看透一切的笑:“其实,你就是神啊。什么时候,你把心从上到下,冻成坚硬的一块,你就可以来找我了。”

“我不想拜你为师了。”我说,其实我还是很想拜他为老师,但不知道怎么就冒出了这样的回答。

大合萨惊讶地把一壶水给碰翻了。古弥远学识渊博,自立白衣道,实为一代宗师,他曾拒绝了青都“帝师”的称号,跑来问这么一个小孩愿不愿意拜他为师,已经是匪夷所思了,大合萨摇了摇头,重新沏起一壶茶。他哈哈大笑地说,有这样的疯子要给人当老师,就有这样的疯子不给人当学生啊。

“这又对了,”古弥远说,“不过为什么呢?”古弥远用他那双古井一样的眼睛看着我问,我觉得不用回答他也知道我要说什么,我的每一步反应似乎都在他的算中。不过我还是说了出来:“我害怕。当我把冰下面那条滚烫的铜汁藏起来的时候,就会有可怕的事发生。”

古弥远指向帐篷里的人问我:“这些人跟随你千里迢迢到了蛮舞,毫无怨言地把自己的生命和将来托付给你,你爱惜他们吗?”

我看着帐篷里这些奴仆,忠心耿耿的赤蛮,瞌睡连天的贺拔篾老,眼睛里只装着我的楚叶,还有圆滑但是再无二心的大合萨。

“如果让你牺牲他们的生命——因为你爱他们,于是让他们去死,你会做到吗?”古弥远问。

“我做不到。”我低下头说。

“可是他们愿意去死,”古弥远摸了摸我的头,嘴角上露出看穿我心底的笑,“就是因为那些冰面下滚烫的铜汁,让你永远成不了一个好学生,等你能做到了,我再来问你。”

古弥远在蛮舞原上住了下来。他似乎知道世间万事万物,谈论起来口若悬河,再见多识广的人在他面前无论提起什么,他没有不知道不清楚的。蛮舞部落里的合萨与他辩论经文要义,莫不被他辩驳得大汗涔涔而下,蛮舞王对他也极其信任倚重,但我知道他不是为了蛮舞王留下来的。他每隔几天就过来看我一次:“你还是不想拜我为师吗?”

“你当了我老师又能教给我什么呢?”我狡猾地反问,“我觉得自己没有什么要知道的。”

“你觉得是这样吗?”他的眸子是淡蓝色的,总是温润如水,不温不火,“别想得太多了,会把你的小头想破了,从小的事情开始想一想吧。总有什么你想知道的吧?你想知道怎么才能控制住明月的亮光吗?”

孩童的好奇心战胜了我的谨慎,我老老实实地回答说:“想。”

“那太难了,我现在教不了你。”他哈哈大笑。

我想了很久,终于找到了另一个问题:“你是怎么让那群狼听你的话的,它们都不咬你。”

古弥远说:“这个很简单啊,懂它们的语言就行了。”他起身站到帐篷外,突然吹起了尾音漫长的口哨,那声音绵绵密密,在草原上传递了出去。过了良久,他身边的地上突然间冒出了无数的隆起的地下沟渠,那会儿正是初冬,可是地下的土拨鼠却纷纷从温暖的地下钻了上来,聚集到他的身边,直到被飘到鼻子上的雪花冻得打了一个喷嚏的时候才猛醒过来,它们责怪地四下望了望,扭着肥硕的屁股急忙缩回到洞穴中去了。

“好玩!好玩!”我拍起手来,“要不你先教会我这个,我再决定拜不拜你为师。”

他又哈哈大笑,把那双漂亮的淡蓝色眼睛眯了起来,“我还从来没有这么吃亏过呢。好吧,就先教你这一课。”

他骑上马,把我带到沼泽地去,我们在那儿屏息凝听鸟儿的叫声,狼的嚎叫,熊的吼叫,虎的咆哮,狰的低啸。“语言就是一种巫术,当你掌握更多的语言的时候,你就得到了更多的力量,”古弥远说,“其实动物的语言是最简单的了。”

晚上,我们就睡在那个小小的窝棚里。躺在那些有些旧了的干草上,我又闻到了一股熟悉的香气。

“古先生,疼痛是什么?”我问他。

“好问题,”他带着洞晓一切的表情微笑着看我,“你能闻到花的香气,是因为有花在,你能感觉到刀子的冰冷,是因为有刀子在,它们都是外物给你的感觉,是吗?”

“把你的手伸出来。”他命令说。我把手掌摊在面前的地上给他看,我的手还很小,纹路模糊,如同一张小小的发白的落叶。他要去我的那把漂亮的短刀,把它贴在我的手上,让我感觉它的冰冷和无情,随后刀光一闪,我甚至没有意识到要缩手,那一刀已经透过我的手掌,把我的手钉在了地上。

“只有疼痛是你自己产生的。”他边教导我边哧的一声,把刀子拔了起来。

血从我的伤口渗入黑色的土地里,皮肉在我手上翻了开来,犹如一朵红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