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瀛台铁勒 第四章(第2/3页)

国剀之现了身,死对头长孙宏这会儿却不说话了,只是圆睁着双眼,怒视着对面的骑者,圈子里除了地上火把哔剥的燃烧声外,只听得到马的粗重的喘息声。

国剀之斜瞪着眼看了我们三人半晌,却先开了口:“长孙宏,你该不是来劝降的吧?如果是来耍嘴皮的——”他使劲一拉缰绳,闪开一个缺口,露出了下山的通道,用刀尖指了指那条路,“那就带人快滚下山,别污了我的刀。”

“呸,”长孙宏扬头怒目答道:“要不是公子寂有令,老子就带着本部一千精兵来劝降,看你从是不从。”

“公子寂?”国剀之将头转了过来,上下看了看我。我穿得太厚了,连胳膊都打不了弯,只要一抬头,帽子就会滑下来遮住我的眼睛。不过他还是把我认出来了。

“长乐侯,我这可是第二次把你抓住了,”国剀之轻蔑地冲我抬了抬下巴,“不知道公子有何指教啊?”

“我是来诏告你的罪过的。”我大声说。登时四下里响起一片纷乱。

我不理那些兵丁,板着脸对国剀之说:“瀛棘大军此刻横陈山下,明日就要起兵讨逆,少不了各自死上几千人。国大人,你放任瀛棘这几千精壮子弟死去,让瀛棘的母亲为你们的困扰悲哭——这该当何罪呢?”

国剀之一愣,这话够他想上一阵子的了。他收起脸上的轻慢之色,带着琢磨的神色让马绕着我走了半圈。

“这是瀛棘部诸位大人的口气吗?”他用探究的口气凶猛地问,“他们为什么让你这样一个孩子来说这话,难道他们怕来送死吗?”

“放你娘的屁……”长孙宏说。

“我猜他们是觉得我这样一个小孩也看得比你清楚。国剀之,”我说,“你的罪就是糊涂。”

“胡说,我糊什么涂?”国剀之愤怒地猛拍了一下胸口,振得铁甲片片相撞。他指着长孙宏说:“长孙氏仰仗大族权势,处处对我压制。我国氏上下千人,宁死不能受辱!”他一拉马缰,夹紧了马,那马直立而起,国剀之纵声喝道:“明日大伙儿一起死在这山上便是了。”

他身边的武士一起用武器撞击盾牌,在轰然巨响中齐声大喝:“宁死不能受辱!”

我用我的童声尽全力叫道:“我带长孙氏那颜前来,便是要你们解决了这糊涂之罪。国剀之,我问你,若有外敌,你可愿意为瀛棘部的长孙氏而死?”

“什么?让我为了长孙的人去死?”国剀之长笑一声,“长孙氏也算是瀛棘部的人吗,若有机会杀他妈的几个人,我倒是不会放弃,老夫的手早痒痒了。”

我点了点头,转头问长孙宏:“长孙大人,你可愿意为国氏而死?”

长孙氏的那颜斜目瞪着国剀之,嘿然道:“瀛棘部中有他无我。”他拍了拍腰上的刀鞘,“只不过这匹夫若要杀我,总也得耗上点力气。”

冷飕飕的风从山梢上一掠而过,纵然我穿着厚厚的皮裘,也感受到了他们之间那深重的冰冷的仇恨,一瞬间里我的把握突然消失得无影无踪。我的腿轻轻地哆嗦了起来。成败的瞬间就在此时了。于是我让自己冷笑起来:“两位大人豪气不减当年——好,你们杀吧。你们这就动手吧。”

他们两人本已剑拔弩张,却没料到我这么说。长孙宏眉毛一挑,国剀之嘴角一动,都转过头来看我。

我咬住颤抖的嘴唇,大声说:“动手之前,你们一定要先杀了我。我好去见我父亲,告诉他瀛棘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英雄了。”

国剀之咬着胡子,斜眼歪瞪着长孙宏:“公子有什么话就直说了吧。”

我对国剀之说:“大人为了自己之私仇,让自己的家族灭亡,还落个逆反的名声。好。”

我对长孙宏说:“大人为了自己的私名,让瀛棘的流血沃野,落个气量狭窄的名头。好。”

我大声对他们两个说:“此刻我瀛棘元气未复,四处都是强敌,灭族与否只在呼吸之间,你们却在这里争当英雄,真是好,太好了!我父亲忍辱负重,为了瀛棘死在这北荒里,我大哥为了瀛棘离家多年,最终死在踏入家门之前,我二哥死在千里之外的殇州,尸骨无存……如今你们却要让我父亲白白死去,要让我大哥二哥白白死去——西凉关败后,瀛棘被送往瀚州戍边的,有八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地前往的吗?从白梨城迁到北荒,一路上又死去五万人,他们是心甘情愿饿死的吗?你们此刻内斗,便是要让瀛棘这十三万人全都白白死去。”

一名六岁的孩童站在雪地里,微微颤抖,朝着两名老人,朝着数百名铁甲的武士,朝着无边无际的北荒的风和月喊出了这些话。这就是我老师设想的场面吗?可他们无动于衷。他失败了吧。我疯狂地喊着,眼泪忍不住流了出来:“——你们……他妈的……我如果有刀,我也会先砍了你们两个的……”

武士都不知所措地勒着马,看着他们的首领。

我最后呸了一口,对他们说:“我鄙视你们,大人们。”

长孙宏愣愣地看着我一口气喊完这一大段话,他突然哈哈大笑,笑得一蓬胡须朝着天空抖动不休。

“哈哈,”他大笑着说,“我白活了七十年,连个六岁的娃娃都还比不上啊。”

他扭头对自己的孙子说:“孙儿,往后长孙部不可有丝毫寻仇寻衅之想,否则你死了我也不认你这个孙儿。”

还没等长孙亦野有什么反应,长孙宏右手闪电般掣出鞘里的刀,手腕转动,雪亮的刀光自后向前一闪,长孙宏那颗硕大的头啪的一声滚落在地。无头的长孙氏那颜却兀自在雪地里站立不倒。这一下血光突现,谁都意料不到,周围围成大圈的数百人马悚然而动,一齐往后退了一步。

长孙亦野脸色煞白,却没有一点愤怒的神色,他咬着嘴唇,跪下来向爷爷的尸体磕了个头,上前捧起了头,双手高高举起献到国剀之的马前,又跪了下去。

我擦了擦脸上的泪,低声说:“国大人降我,成全你英雄的名声。”

“这是大君的儿子呀。”国剀之朝我凝视片刻,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他掉头对左右两骑道:“我死之后,你即刻带领全部人马下山,投归瀛棘大营,今后惟公子寂之命是从。凡我氏中,有敢与长孙氏再起争端者,就拿我的配刀亲自杀了。”

那两员小将一起惊恐地喊了一声:“爷爷?!”

国剀之望着马前捧着血淋淋头颅的长孙宏的孙子,慨然叹了口气道:“我再活着,还是个人吗?”

他回过头来冲我道:“公子,我这两个不成器的孙儿就交给你了。”

他身边的两人茫然顾我,国剀之已然抽出佩刀,往自己脖子上一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