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瀛台铁勒 第八章(第2/2页)

我始终没有注意过长几上还有一面铜镜,此刻我分明在那面镜子里看到一张如冰晶铸成、光洁透明但是苍白的脸,那不是孩童的脸,我的眉心已经皱起了一道竖纹,看上去仿佛一副苦恼的样子。

我掉过头看着她微微膨大的肚子:“铁勒最终会杀掉我的是么?”

我的这句话像毒牙的刺一样扎了她。我的目光让她害怕了,我母亲的脸色变得苍白:“他不会的。我爱这个男人,就是因为他不会想要当王,不想为此忘掉人该有的东西。倒是你,长乐——你开始像你父亲一样无情了。”她笑出了声来,“它们已经拿去了我的丈夫,如今又要拿去你吗?瀛棘需要你,那就把你拿走吧。”

我含糊地喊了一声,拖住了她的衣袍角,我扑进了她的怀里,把脸埋在她散发着香料和母亲气息的怀里,让我最后一次快乐地哭吧。

等我不好意思的擦干眼泪的时候,她看到了挂在壁上的那把短刀破狼:“这是你父亲的刀吗?”

“是的,是我三哥给我的。”

她取下那把刀,摸了又摸,长长地叹了口气:“我刚认识你父亲的时候,他腰上就挂着这柄刀。”

“你要是喜欢,就拿走吧。”我说,我不在乎这些杀人的东西,那一刻我只喜欢听到她的声音。

那一天夜里,她抱着我轻轻地唱起了一支歌,那是楚叶常常唱给我听的蛮舞的夜歌,它飘渺如月光洒下的薄纱,如沙子沙沙地撒进大海,如雾气淅沥地凝结在树叶。那细细的声音好像天籁一样萦绕在我梦里。那是一个快乐的晚上,

要不是后来门外又传来沉重的脚步声和马儿不安的鼻息声,我就会在我母亲的怀里睡着。

门啪的一声被大力撞了一下,一个黑影和着股旋风卷了进来。这营地里除了铁勒延陀,再没有人敢如此地冲撞进来了。

铁狼王哈哈笑着,酒把他的脚步烧得虚浮。他的头发从铁盔下冒出来,乱蓬蓬地遮住发亮的眼睛。不知道什么事情让他如此高兴,

“舞裳,”他叫道,“你在这儿,我到处找你。”他腾腾腾地大步冲了过来,从背后抱住了我母亲。

“嘘,”我母亲挣扎了一下,嗔道,“不要在这里……”

“这有什么关系,”铁勒延陀哈哈笑着说,“长乐也是我的孩子啊……”他松开手,扶着我母亲的肩膀说,“和我回去。”

舞裳妃蹙了蹙眉头,轻轻地把我放在了地上。在出门前,她回过头来看我,那双眼睛里还带着如玉一样晶莹的水滴。

“别不开心,别抱怨我抢走了你的母亲,”铁勒延陀冲我露出牙齿一笑,“阿鞠尼。我送了你一件礼物,就在门外边。”他不管我母亲的埋怨,一把抄起她扔上了他那匹巨大驰狼的狼背,大笑着跟着跳了上去,搂着她跑远了。

我走出门外,站在已经开始化的雪地里。拴马桩上拴着一件活物,正在那儿转来转去地蹭着木头。那是一只浑身白色长毛的精灵,白得如雪,没有一点杂色,蓝色的眼珠子深邃如月牙湖的湖水。它是雪地里的精灵,在雪地上来回走动的时候轻快得像一团影子,此刻它只有条大狗那么大,它跑近来,用湿润润的黑鼻子拱我的手。

铁狼王将一匹一岁的小白狼送给了我。它虽然幼小,跑起来却快若旋风,而且它从不害怕,不论是雷震熊咆,还是刀光剑影。在后来的二十年里,它如同最忠实的卫兵,始终陪伴在我左右。

古弥远和我说过,武士以刀剑为武器,文士以刀笔为武器,术士以心灵为武器,而我们必须以细微的万物万相为武器,放箭的人瞄准的时候偏了一丝,不过是一箭将靶子边上的人洞穿脑门,武士杀错人,不过是多杀一人,杀十人的区别,而我们如果看错了一个微小差异,杀的却是千万人。

很快就发生了一件事让我把他的这句话牢牢记在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