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天下有熊 第七章

“这就是我的故事,长孙龄。明天我们就要进入帝都了,你的记录也该到了尽头。你还有什么问题要问?”

“大君说得很详细,我没什么问题。”长孙龄沉吟了半晌,“许多事情大君并不在跟前,却都若亲见一般,这也只有大君能做到了——”

那一名面色苍白体形瘦弱的王者看着天空笑了起来,他心不在焉地扣着一匹成年的白色巨狼的鬓毛,仿佛在回忆什么:“你不是说,这世界上发生的每一件事情,无论巨细,都会被龙渊阁一一记录在案,他们能做到没有什么不知道的,我为什么就做不到呢——下马时要小心,别闪了脚。”

长孙龄在跳下马的时候踩在一块滑冰上,不由得闪了一下,几乎摔倒在地,一把抓住马镫才稳住身子。

“大君,你当真什么都能事先知道吗?”他惊讶地抬起头来问。

“‘事先知道’又是什么呢?”瀛台寂的面色白如宛州天岚出产的绵纸,长孙龄总觉得他身上散发出来的凉气像万年的冰川一样可怕。这位草原王的嘴角浮起一丝难见的笑容:“你穿着皮靴,这里又多碎冰,下马不注意自然会摔倒——你说,龙渊阁里会记录你的这次摔跤吗?”他带着玩笑口气问。

“那谁知道呢?”长孙龄一时发起痴来,“我所见到的龙渊阁,浩浩荡荡,没有开始也没有尽头……如果不是记录下每一件事,它又有什么必要如此庞大呢?”

瀛台寂低头对长孙龄笑了笑:“之所以跟你说所有这一切,是因为我希望有一天,这本书也会被放入龙渊阁里。让它去告诉后人,在我瀛台寂入主北都之前,在这一天之前,到底发生了什么——在此之前,你不用担心我杀你,继续问吧。”他还没笑完,就猛烈地咳嗽起来,用手痛苦地按住胸口。

“铁狼王后来是怎么死的?”长孙龄咬了咬牙,终于问出了这个他早就想知道的事情。他问话时虽然神色坚定,其实膝盖却在微微颤抖,他知道这一点颤抖躲不过瀛台寂的眼睛,索性就不掩饰他的害怕了。

一丝不易察觉的怒色在瀛台寂的脸上滑过:“你还是在怕我啊,长孙龄,不过我不和你计较……”他转过脸去,看着眼前那座正在燃烧的城池慢慢地述说了起来:“我还记得大合萨那天晚上和我说的话,贪狼的骄傲和郁非的愤怒就是他们致命的弱点……那天晚上,是我去见了瀛台白,告诉他谁杀了我们的父亲。”

“是你吗?大君,”长孙龄低头问,“为什么我不知道。”

“那时候我派你们出发了,长孙。我为什么要派你去寻找龙渊阁,就是不想让你看到当时的场景啊。”瀛台寂承认说。

杀父之仇不可不报,那是草原上千年不变的传统。瀛台白去找铁狼王的时候,铁狼王早就作好了准备。

他手拥大权,麾下精锐的驰狼骑足可抗衡整个瀛棘部,但他却宁愿骄傲地独自面对这个可怕的敌手。他说:“你有权利向我挑战。只是我真想知道,你背后的人是谁?”

“我背后没有人。”瀛台白忍不住回头看了一看。

“不,有的。只是你看不到。”铁狼王翘了翘嘴角,肯定地说。

瀛台白没有回话,愤怒已经烧红了他的心。一些东西在空气中静止了,就像是龙卷风来临前的平静。血液冲上了他的额头,使之通红发亮。

“来吧,”铁狼王轻轻地说,“杀父之仇不可不报。你如果不杀我,就不是瀛台白了。不要让他们等得太久。”

瀛台白的身子颤动,振得身上的甲叶乱响。你们真应该好好看看那场大战。

我再也没看到过如此惊心动魄的搏斗,他们两人面对面地厮杀,仿佛两座大山在相互撞击,八百里的北荒原野地动山摇,断了的草叶飞卷起来飞上半空。

一千名披挂着铁甲的武威卫和三千名骑在巨狼背上的武士都列阵而立,分列在黑草呼啸的阴羽原两侧,他们围绕着厮杀的首领而站,手将刀柄攥出水来,但谁也没有上前一步去帮忙,因为他们的首领都已下了严令,不许他们妄动一步。

孤独的勇士在寂寥的草原上挥剑搏击。他们手中的武器相互撞击的时候,兵刃也为之折断,碎裂的甲壳碎片一叶叶地掉落在地,落到那些茂密的黑草丛中不见了。很多年以后,那些牧民们还会在那片草地上拣到生锈的铁片。而当时就站在身边观看的瀛棘人都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在那个遥远的传说里,那匹和巨怪搏斗的熊。它们呼喊,嘶吼,折断大山和树木,将身上流下的血灌溉大地,让沃野的黑色草浪翻滚如潮。他们的身上和脸上流着血,我不知道他们谁更能代表瀛棘的熊,那些血里都流淌着瀛棘最早的源泉。

铁狼王最终仰着脸朝向了天上那一轮太阳的光。他叹息着说:“现在,是年轻人的天下啊。”这让人想起了吕德说的话。

舞裳妃赶来阻止,她还没有跑到他们搏斗的地方,就从马上摔了下来。

那时候瀛台白已经跪在铁狼王那硕大如山的身体前,低首不语。

铁勒延陀的脸上还带着笑,他挣扎着说:“我听到他们说你是我儿子。”

“当你儿子,也不辱没我的名声。”瀛台白低沉地说,他沉默了很久,才又凑到铁狼王的耳边,用谁也听不见的声音低低地问道,“你是我父亲吗?”

铁狼王仰起头哈哈大笑,血从他的嘴角流了下来。“现在说这个,已经没有用了。”他微弱地说,手动了动,把一枚青色的指环扔了出去。那个小小的东西在天空上划出了一道弧线,滚落到草丛中不见了。瀛台白掉过头去追着那东西看的时候,铁狼王的脸已经凝固在太阳的光辉下,再也不动了,是舞裳妃过去合上了他的眼睛。

瀛台白看着这个他所痛恨而又无比明媚的女人,宽容地说:“你可以继续当你的王后,我不会动你。”

舞裳妃朝着他疲倦地笑了笑。乌黑的血顺着她裙下修长的大腿流了出来。她流产了。

血沾染在她洁白的衣裙上,她转过头问楚叶:“楚叶,现在你还可以回答我的问题吗?”

我的奶妈哭泣着在她脚前跪下:“当然了,公主始终是草原上最美丽的女人。”

她对这个答案哑然失笑。“楚叶,”她又问,“我是瀛棘的坏女人吗?”

楚叶低头不敢回答。

王后自己说:“我已经失去两个丈夫了,他们都是英雄。我这一辈子,已经值得了。”她用腰带上一把锋利的短剑自刺而亡。瀛台白如果去拦的话,是来得及的,不过他没有拦她。

“我曾经想过,等他和你比完武回来,就和他一起去当年他当强盗的那些地方生活,只有我们两个人,自由自在地过日子。在那宽广的地方,有狼群陪伴,我们不会寂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