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雷池(1)(第2/5页)

“你是要杀我吗?那就来吧。”他说。风把他的衣袍鼓了起来,把树上发光的微粒吹落在池子里。

铁问舟从来都不以武力强悍闻名。即便在他最年轻最强壮的时候,如果要比试刀术,他大概比不上自己手下一名高级打手——如今他已经胖得骑不上马了,更不用提上阵打架。护卫此地依靠的是雷池中的凶恶小鱼,而不是池子外围的卫士,可敌人一旦上了岛,这一精心安排的避难所,就成了他的死亡陷阱。

铁问舟无处可逃,但他此刻丝毫也没有害怕的神色,只是面带微笑、饶有兴趣地看面前这个小小的刺客。也许他从来就不害怕死,他甚至都不费神去思考死亡这个问题。

“我是多年来在这座城市里受苦的无翼民代表,他们受了多少年的苦难,我就活了多久,我已经活了一千年了。我会一直活下去。”

“你杀不了我,你永远也杀不了我。”他微笑着看她说。

怎么会这样呢?鹿舞皱着眉头想,这个人从没见过她,却就这样将他的性命交到她手上。她师父只教她杀人,却没教她怎么去面对被杀者的眼睛。她担心自己再看下去,就要被这个胖子的笑容征服了,于是曲起双膝,借着一阵池子里吹来的风,侧身扑刺。

十四年来,她用各种各样的工具来练这一刺,用匕首,用筷子,用毛笔,用羊肉串,用花枝……反正就是一刺。在那一瞬间,她所有的精神都凝聚在三尺长的剑锋上,她身体里流传的所有力量,所有那些从星辰中得到的力量,在无意识当中仿佛与她所踩的大地融为一体。

“这一刺,九州之上,没有几个人挡得住啦,”她师父颇有几分得意洋洋地说,“绝不落空。”

绝不落空。山王那柄剑真是漂亮,它的剑尖微微地颤动,不论是劈开空气还是血肉都是一样的毫无阻拦。鹿舞觉得自己的手如同穿过风一样。

一串珠子般的血顺着剑尖滑入墨黑的水里,像成串鲜红的玛瑙在水波里浮沉。

鹿舞低下头去,她看到他的嘴唇还在动。铁问舟说:“唉,还是个小孩呀——现在,快逃吧。他们就要开始追杀你了……”他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的话没有错,警报声已经响彻了整个下城。

鹿舞抹转头,开始疯狂地逃了起来。

她知道,杀这个人并不可怕,最可怕的事情就跟在后面。

她这一刺将会引发无穷无尽的仇恨。厌火城的无冕之王铁问舟被刺杀了,这个可怕的讯息将会像火一样迅速传遍全城,让一张看不见但又笼罩一切的网开始动弹。

她顺着绳梯从水面上逃过,跑到池边的时候,她没看见翘着尾巴的阿黄。

“这只该死的猫,又跑到什么地方追母猫去了。”她气恼地嘀咕了一声,纵身跳上等在水池子边的白骆驼,抽打着它的屁股,飞一般地向下城那些迷宫一样盘绕的道路里冲去。

五之乙

风行云摇晃着头,从昏迷中醒来。他只觉得全身都疼,特别是两肘针刺般闪闪地痛,胳膊和腿都动不了。他以为天还没有亮,后来却发现是头上有湿漉漉的液体流淌下来,把眼睛糊住了。一股猛兽的骚味扑鼻而来,突然有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在身边响起,似乎有个什么庞然大物在移动。

风行云害怕地努力向前望去,但什么都看不见。

呼哧呼哧的声音又响起来了,仿佛就在耳边,然后是锋利的脚爪抓挠地面的声音,一股腐烂的肉的气味冲进了他的鼻子。

风行云使劲地甩了甩头,把眼睛上的血在肩膀上蹭去,然后艰难地睁开肿胀的双眼。

他看到半尺外,一张凶恶的花脸劈面对着自己,两只绿莹莹的眼睛如同灯笼一样照射着他,瞳仁只有芝麻大。这是一只噬人豹,丑恶的光秃秃头部周围带着肮脏的红色鬓毛,就仿佛刚从死人的肚子里抽出头来。风行云认出它的时候,心脏几乎停止了跳动。

凶残狡猾就像脖子边的红毛一样,是这种动物的特性。它瘦削、矮小,除去那条华丽的斑纹长尾,甚至不比一只普通的獒犬大,但它可以不为任何理由大开杀戒。

就像风行云听说过的那些最凶猛的野兽一样,它不吼叫,只是恶狠狠地盯着他看。

风行云睁开眼睛的动作大概刺激了它,它突然后退了一步,绷紧了后腿上的肌肉,嘴角上露出了匕首一样长的犬齿。从它的咽喉深处发出了一阵带着威胁的呼噜声。

年轻的羽人下意识地往后一缩身子,但他的脊背靠上了冰冷坚硬的墙壁。他动了一下胳膊,发现它们被一根铁链子系在深嵌墙上的铁环中。原来他身处一个深深的方形大坑底部,四面都是高耸的坑壁。他两侧的坑壁上有几道铁栅栏,看不清后面有什么,而正对着的坑壁则被那头噬人豹挡住了视线。

在风行云还在惊惶四顾的时候,红毛豹子已经发动了攻击。它一纵身,悄无声息地扑了上来,前腿上十个锋利爪子如同铁弯钩。风行云的瞳孔里却映照出站在坑沿冷笑的那个印池术士龙印妄。

“老龙,”一个大咧咧的声音喊道,“到处找你不到,原来躲在这里耍。”

坑边上的门拉开,顶盔贯甲的小四腾腾腾地走了进来。他随便张望了一下,显然对这个房间四壁上挂满的刑具、铁镣毫无兴趣,只是得意洋洋地将脚抬起来给龙印妄看:“看我买到的便宜东西。哎呀,这么好的皮靴子,只卖两千钱,这不是白送么……”

他脚上果然穿着双黑皮长靴,看上去又厚实又油亮,带着细密均匀的绉纹,靴帮上还有蓝边的万字花纹。

龙印妄黑着脸懒得理他。小四早习惯了这个瘦高个的冷脸冷语,他性子好,可以自己找乐,于是自顾自喜滋滋地穿着靴子在地上踩来踩去,“要说这靴子呢,就得小羔羊皮的最好……”

龙印妄:“是公子叫你来的吗?”

小四喜孜孜地道:“牛皮的虽然厚实,那才值多少钱。”

龙印妄翻了翻眼皮,重复道:“我问——是公子叫你来的吗?”

“我脱下来就扔给卖靴子那人了……”

龙印妄忍无可忍,只得以阴沉沉的脸迎接小四的快活:“你可真能拣便宜。”

小四见龙印妄终于接口,觉得自己赢了一战,这才志得意满地点了点头:“然也!”

他刚要相告来意,无意中走到坑边往下看去。只见一人多深的方坑里,一只花斑大豹围绕着一个被铁链锁在墙上的年轻羽人打转,离之只有两尺来远,亏得豹子的脖子上套着铁项圈,不然一定会把那羽人撕得粉碎。

小四仔细看时,只见铁项圈上有一根粗粗的铁链,拉到墙上固定着的铁轮上,在那个滑轮上绕了一圈后,另一头却拉在龙印妄的手里。那羽人拼了命地向后缩在墙角,豹子围绕着他咆哮,瞪着红通通的眼珠向前猛扑,每次都会被套在脖子上的铁链扯个跟斗,粗糙的项圈把它肩膀上的毛刮了一地,但它每次都更加凶恶地朝那男孩子冲去。喷泉一样的口水从它那丑陋的大嘴里流出来,滴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