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拉里堡 第八章 结账日(第4/5页)

我四处悠哉闲晃,有时招呼佃农,或者吃吃点心,有时则只是看着人潮来来去去。

我回想起詹米在磨坊蓄水池旁对那位老妇人的承诺,好奇地等待罗纳德·麦克纳布的到来。

他在午后不久,骑着一头系腰带的高大驴子抵达宅邸,一个小男孩在背后抱着他。我从客厅门后偷看,心里想着不知道他母亲对他的描述是否准确。

我认为除了“醉鬼”一词有点言过其实以外,麦克纳布奶奶的说法大致没错。罗纳德·麦克纳布的头发长而油腻,向后随意缠绕,领口和袖口都因为脏污而呈现灰色。虽然他实际年龄比詹米小一两岁,看起来却好像至少老了十五岁。他的颧骨隐没在肿胀的脸颊下,小小的灰色眼睛充血而无神。

至于那个孩子,身上也是又破又脏。就我看来,他的情况更糟,他畏畏缩缩地跟在父亲身后,眼睛盯着地面,每当罗纳德转身对他厉声说话时,就马上缩成一团。詹米从书房走出来时,也见到这一幕。我看到他和应他要求拿新酒过来的詹妮严肃地互望一眼。

她轻轻点头,几乎无人察觉,便递过那瓶酒。接着她坚定地抓住那孩子的一只手,拖着他走向厨房,边走边说:“孩子,跟我来吧,我想里面还有一两块脆饼。或者你想吃一块水果蛋糕?”

詹米礼貌地对罗纳德·麦克纳布点头示意,站在一旁让他进书房。詹米伸手关门时正好对到我的眼睛,他朝厨房点头示意我过去。我也点点头,转身便跟着詹妮和拉比进去厨房。

我看到他们正和克鲁克太太愉悦地谈话,克鲁克太太用勺子把大锅中的潘趣酒舀进水晶钵中。她倒了一点在木制杯里,递给那男孩,男孩却不敢接,犹疑地看着她,最后才终于接下。詹妮一边把食物装进大盘子,一边继续跟男孩轻松闲聊,但得到的回应大多是闷哼声。虽然如此,这个看来不太文明的小孩好像放松了些。

“孩子,你的衬衣有点泛黄。”她向前翻开他领口,“脱下来,我在你离开之前帮你稍微洗一下。”

“泛黄”一词算是客气了,但男孩却防卫地向后退一步。不过我就站在他身后,詹妮一个手势,我就在他冲出去之前制住了他。

他又踢又叫,但是詹妮和克鲁克太太也过来围住他,我们三人围住他,剥下他脏污的衣服。

“啊。”詹妮深吸一口气。她把男孩的头牢牢制在一只手臂下,露出他瘦骨嶙峋的背部。鞭痕和疥癣布满一节节的背脊两侧,有的是刚愈合的新疤,有的是陈年伤疤,已经褪成肋骨上的阴影。詹妮抓住男孩后颈,放开他的头,温柔地对他说话。她看着我,下巴往走廊方向一指:“你最好去跟他说。”

我试着敲敲书房的门,手上拿着一盘蜂蜜燕麦饼作为借口。隔着门我听到詹米应允的声音,便开门进去。

我请麦克纳布用蛋糕的时候,脸上的表情一定相当明显,因为我完全不需开口要求和詹米单独说话,詹米若有所思看着我一会儿后,便回头对麦克纳布说话。

“好了罗纳德,谷物分配的事我们说得差不多了。不过我还另有一事想和你商量。我知道你儿子拉比非常优秀,我的马房里现在需要一个像他这么大的人来帮忙。你愿意让他来吗?”詹米细长的手指把玩着桌上的鹅毛笔。坐在旁边小桌的伊恩,两只拳头托着腮帮子,饶有兴味地看着麦克纳布。

麦克纳布瞪着充满敌意的眼睛。我想他现在虽然没喝酒,却恨自己没醉。“不行,我需要那孩子。”他断然拒绝。

“嗯。”詹米身体向后靠,双手交叠在前面,“当然,他为我工作,我会付钱给你的。”

麦克纳布咕哝几声,坐立不安。“我母亲来找过您吧?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那是我儿子,怎么管教由我决定,而现在我认为他该留在家里。”

詹米意味深长地审视麦克纳布,但没再多说,回头继续讨论账目。

到了下午很晚的时候,佃农都聚集到餐具室和小客厅这些比较温暖的地方享用点心。他们准备离开的时候,我从窗户看到詹米气定神闲地走向猪圈,一手搭在衣着破旧的麦克纳布肩上,好像两人是好兄弟。他们消失在猪圈后方,大概是去讨论农事,接着大约一两分钟后又出现,朝着宅邸的方向走回来。

詹米的手臂仍然搭在麦克纳布的肩上,但现在比较像是支撑着他的身体。麦克纳布脸色惨灰,脸上布满晶亮汗水,走得很慢,一路上都站不太直。

“好,这样很好。”当他们两人走近,我听见詹米说,“多出来的银钱,一定会让你妻子高兴的,是吧,罗纳德?啊,这是你的驴子,它长得挺不错,你说是吗?”载麦克纳布父子前来农场的老驴,步履蹒跚地走出院子,它在院子里受到庄园的热情款待,一束稻草还挂在嘴角,不时随着它的咀嚼而抽动。

詹米从下面推了一把,协助麦克纳布坐上驴背,他看起来确实很需要帮忙。麦克纳布一声不吭,对詹米声声叮咛的“慢走”和“一路顺风”也没挥手回应,只在离开院子几步时茫然点头,好像用尽了他全部的注意力,沉浸于他的私人问题。

詹米靠着围篱,和其他准备回家的佃农说着道别的客套话,一直等到麦克纳布凌乱的身影消失在山丘顶端,他才直起身子,凝视路面,接着转身吹出一声口哨。一个小小人影,穿着破旧但整洁的工作衫和斑痕点点的苏格兰裙,从干草车下钻出来。

“好,那么,小拉比。”詹米亲切地说,“看来你父亲最后还是答应让你来做马夫了。我想你一定会认真工作,让他以你为荣的,是吧?”

男孩脏污的脸上,充血的圆眼呆滞地仰望着,什么话也没回,然后詹米伸手温柔地抓住他的肩膀,使他转身面对水槽。

“孩子,厨房里有晚餐等着你。不过你得先去洗洗脸,克鲁克太太要求很多的。”他弯身对男孩轻声说,“噢,还有啊,拉比,耳朵要特别注意,不然她会帮你洗的。今天早上她就帮我搓耳朵了。”他把手放在耳朵后面,对男孩严肃地扇动耳朵,男孩突然露出羞赧的笑容,然后便往水槽跑去。

“很高兴你成功了。”我说,挽着詹米进去用晚餐,“我是说小拉比的事。不过,你是怎么办到的呢?”

他耸耸肩:“就是把罗纳德带到酿酒房后面,朝他脆弱的地方挥一两拳,然后问他是要留下儿子还是留下肝脏。”他皱眉看我一眼,“这样不好,但我想不出别的办法,而我又不想让那孩子跟他回去。不只是因为我对他祖母的承诺,詹妮告诉了我那孩子背后的事。”他犹豫一下,“跟你说,外乡人,我父亲觉得我该打的时候就会打我,比我认为我该打的次数还要多太多。但是他跟我讲话,我不会怕到缩成一团。而且我不认为小拉比未来有天能够和妻子躺在床上笑着回忆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