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因弗内斯,1945 第二章 巨石矗立

正如先前所约,克鲁克先生隔天清晨七点准时过来接我。

“所以,我们准备去捕捉花毛茛上的露珠了吗,姑娘?”他眼神里带着长者的豪迈说。克鲁克先生骑了一辆年岁和他一样老迈的摩托车,载着我深入乡间。压制植物标本的用具紧紧绑在这具庞然大物侧边,好像拖船上的防撞缓冲设备。我们悠闲地晃过安静的乡间,在克鲁克先生摩托车轰隆怒吼的对比之下,这地方更显寂静了。突然,摩托车速度放慢,安静了下来。我发现,这位老先生真的对本地植物知之甚详,不仅知道什么植物可在哪儿找到,还明白植物的疗效以及调制方法。我真希望自己带了笔记本,好把所有细节全记下来!但现在只能一边把采集的标本收进沉重的压制器,一边留神听他沙哑、苍老的声音,竭尽所能把这些内容记在脑子里。

我们在一座奇特的平顶丘山脚附近歇脚,拿出打包的午餐。这座丘陵和邻近的多数小丘一样绿意盎然,也同样有凸岩和峭壁,不过却有个不同之处:丘陵上有一条古道,沿着一侧向上攀升,而后倏然消失在一块花岗裸岩之后。

“那上面是什么?看起来不像是适合野餐的地方。”我拿着火腿三明治指着古道问。

“啊,姑娘,那是纳敦巨岩,我们吃过饭,我就带你去那儿看看。”克鲁克先生朝那座丘陵望了一眼说着。

“真的吗?那儿有什么特别的?”

“噢,有。”他回答,但拒绝透露更多,只说等我见到就会明白。

那条路那么陡,我原本有点担心克鲁克先生能否爬上去,可是当我发现自己在他身后气喘吁吁时,所有忧虑都烟消云散了。最后,克鲁克先生还伸出他那嶙峋的手,一把将我拉上丘顶。

“就是这儿了。”克鲁克先生以地主之姿挥着手说。

“哇,是巨石阵!是个缩小版的巨石阵!”我开心地说。

因为战争,我最近一次造访著名的巨石阵所在地索尔兹伯里平原已是好几年前,不过当年我和弗兰克一结婚,马上就去看了那有名的巨石阵。我们像其他观光客一样,敬畏地在矗立的巨石间穿梭,看着祭坛石,目瞪口呆。(“早先的德鲁伊教徒就是在这里进行骇人的活人献祭……”一口伦敦腔的导游领着满车意大利游客,声音洪亮地说着,而每个意大利游客都尽责地拿着相机对着外形平凡无奇的石柱猛拍。)

弗兰克以他对精确的热爱整了整领带,让领带一丝不苟平整地往下垂着,我们甚至在石阵圈附近辛苦地走着,用脚步估量Y洞和Z洞的距离5,计算着高耸惊人的巨石阵最外围的沙岩圈上有多少楣石。

三个小时后,我们知道那里有多少个Z洞和Y洞(如果你想知道的话——共有三十九个,不过我自己毫不在乎到底有几个),但和五百年来在这儿爬来爬去的许多业余和专业考古学家相比,我们也找不到更多线索来证明这些结构的用途。

当然,我们最不缺的就是见解。只要和工作晋升有关,充分表达的个人见解通常会胜过词不达意的事实,这是我和学术界相处的心得。

这是神殿,或墓地,或天文观测处,或刑场(所以巨石阵另一端躺着一根命名失当的“屠宰岩”,有一半沉入自己的坑里),或露天市场。我喜欢最后这个露天市场的推测,想象一下巨石文化时代的主妇挽着篮子在巨石门楣间穿梭,挑剔地看着刚运到的红土大口杯上的釉色,半信半疑地听着石器时代的面包师傅和贩售鹿骨铲和琥珀珠子的小贩的叫卖。

我能看到的唯一有违这项假设的,是祭坛石下的尸体,以及Z洞内火葬的遗骸。除非这些都是被控对客人偷斤减两的倒霉商人,否则把人埋在市场下方似乎有点不卫生。

山丘顶上这个缩小版的巨石阵并没有埋人的迹象。我说“缩小版”,仅是指眼前这片矗立的石圈只比索尔兹伯里那座巨石阵范围稍小一点,每根石柱还是有我两倍高,而且体积硕大无比。

在索尔兹伯里那座巨石阵,我还从别的导游口中听到,整个不列颠和欧洲各地都出现过这样的石圈。有些保存较好,有些较差,彼此的方位和外形都有些许差异,而所有石圈的起源和用途全都无人知晓。

当我在巨石间徘徊穿巡,不时停下脚步轻抚石柱,好像我的抚触能在这不朽的巨石上留下痕迹时,克鲁克先生就站在一旁亲切地笑着。

矗立的石柱有些已有斑驳痕迹,带着晦色,有些则夹嵌着斑斑片片的云母,以欣然的微微闪亮捕捉晨光。所有石柱都和周围从蕨地蹿升而起的石块明显不同。不论是谁建起这座石圈,也不论目的为何,这些人一定认为这件事重要到必须采集特别的石块并加以雕塑,然后运到此处竖立起来作为证物。可是这么大的石块如何雕塑,又怎么搬运呢?而且这些石块又是从怎样叫人无法想象的距离运到此地的呢?

我停下脚步,感谢克鲁克先生带我来看植物以及这地方,同时告诉他:“我丈夫看到这个一定会着迷,之后我再带他上来见识。”这位瘦骨嶙峋的老先生在小径顶端殷勤地伸出手臂,我往陡峭的山壁瞄了一眼之后,决定抓住他的手臂。他年纪虽大,但两腿站得可比我稳多了。

***

当天下午,我从旅馆轻快地走向镇上,准备到牧师那儿接弗兰克。我走过星散四处的小屋舍,愉快地吸着苏格兰高地那令人微晕的气息,其中混杂着石楠、鼠尾草、金雀花的香气,以及随处飘散的炊烟和炸鲱鱼的浓烈香味。这座小镇安稳地坐落在一座从高地荒原拔地而起的陡峭岩壁的脚下,路旁的小屋看起来很可爱,战后的兴盛荣景如枝叶漫开,甚至连少说已有百年历史的牧师住宅,都在垂倾的窗框上漆了抢眼的亮黄色。

牧师的管家出来应门,她是个高挑纤细的女子,颈上戴着三圈人造珍珠项链。她明白我是谁之后,便热情地迎我进门,领我穿过一条狭长昏暗的走廊。走廊上罗列着暗褐色的人像雕塑,这些人生前可能都是名噪一时的人物,或者现任牧师珍视的亲人吧。不过,他们也可能是皇室人物,我在黑暗中只能依稀看到他们的样貌,难以细辨。

对比之下,从牧师的书房那一整面落地窗透射进来的光线,则照得我睁不开眼。壁炉旁摆了画架,架上搁着一幅画了一半的油画,画的是夜幕下的黑色峭壁。书房的窗子一定是在房子盖好多年之后才增设的,这幅画显示了窗户存在的理由。

在对面靠墙处,弗兰克和一位矮矮胖胖、穿戴着教士领的男人正惬意地研究着书桌上的凌乱纸片。弗兰克仅稍稍抬头一望,打个招呼,但牧师却彬彬有礼地暂停下来,急忙上前和我握手,圆润的脸上散发出令人舒服的欣悦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