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第2/11页)

“我什么都不记得了。”她低声说,握住他像树干一样坚韧粗糙的手,“那个黑骑士……”

“只是个梦。好好睡吧,它不会再来骚扰你了。”

希瑞也曾听过类似的安慰。每当她从梦中尖叫着惊醒,总有人向她重复这番话。但这次不同。这次她深信不疑。因为说这话的是利维亚的杰洛特,是白狼,是猎魔人。他是她的命运,是她命中注定之人。她被战争、死亡和绝望包围时,是猎魔人杰洛特找到了她,带走了她,并答应她:二人永不分离。

她握紧他的手,沉沉睡去。

吟游诗人一曲唱罢,微微侧首,用鲁特琴重弹一遍副歌部分。琴声优雅轻柔,音调只比学徒的伴奏高出少许。

没人说话。除了渐弱的乐声,还有高大橡树的枝叶随风摇曳的轻响,周围一片寂静。古橡树周围停着一圈马车,突然,一只拴在车上的山羊“咩——咩——”地叫了起来。仿佛听到信号一般,围成半圆的听众里,有个人站起身。他肩披镶着金边的亮蓝色斗篷,僵硬而庄重地鞠了一躬。

“感谢您,丹德里恩大师。”他声音不大却十分浑厚,“请允许我——牛堡的莱德克里夫,魔法奥秘大师——为您精湛的技艺献上感激与赞美,相信在场的诸位也会赞同我的观点。”

巫师的目光扫过众人——听众的数量远超百人,有的坐在地上,有的坐在马车上,有的干脆站着,在橡树下围成个紧密的半圆,彼此点头,窃窃私语。有几个开始喝彩,另一些则举起双手向歌手致意。女人们被音乐触动,一边轻声抽泣,一边用手头的东西擦拭眼睛,具体用什么则取决于她们的身份、行业和富有程度:农妇用胳膊和手背,商人的妻子用亚麻手帕,精灵和贵妇人用上好的棉布手绢,威利博特男爵的三个女儿则在随从的陪同下,用高雅的翠绿色羊绒围巾响亮地擤着鼻子——男爵一家取消了鹰狩,专程赶来欣赏知名诗人的表演。

“毫不夸张地说,”巫师续道,“您深深打动了我们,丹德里恩大师。您促使我们思考并反省,您触动了我们的心。请允许我表达感激与敬意。”

诗人站起身,鞠了一躬,时髦帽子上的苍鹭羽毛拂过膝盖。他的学徒也停止弹奏,咧嘴笑着鞠躬。丹德里恩严厉地瞪着他,压低声音骂了几句。男孩垂下脑袋,继续轻柔地拨弄鲁特琴弦。

周围恢复了先前的嘈杂。商人们窃窃私语几句,将一大桶啤酒推到橡树下。巫师莱德克里夫跟威利博特男爵专注地低声交谈。擤完鼻子后,男爵的女儿们将爱慕的目光投向丹德里恩,但诗人对此毫无觉察,他正专心致志地呲着牙,冲一群骄傲而安静的流浪精灵微笑眨眼——尤其是一位黑发大眼、戴着小巧貂皮帽的精灵美女。他还有不少竞争者,那位精灵凭着大眼睛和漂亮的貂皮帽吸引了人们的注意,有好些骑士和年轻学徒正对她眉目传情。精灵美女显然很享受这样的关注,她抚摩着直筒连衣裙的蕾丝袖口,睫毛忽闪。其他精灵则将她团团围住,毫不掩饰对那些仰慕者的鄙夷之情。

巨橡树“伯琉赫里斯”下方的林间空地是众所周知的旅人休憩处,也是流浪者的聚集之地,以开放和宽容闻名遐迩。德鲁伊对这棵古树保护有加,称这里为“友谊之地”,欣然迎接每一位来客。但即便在世界知名的吟游诗人演出期间,旅人们还是不忘各自划清界限。精灵跟精灵待在一起。矮人工匠聚在自己的同胞周围——他们经常武装到牙齿,被商队雇去当护卫——最多只能容忍侏儒矿工和半身人农夫在附近扎营。所有非人种族都与人类保持着距离,反之亦然。而且在人类内部,同样也有小圈子。贵族望向商人和行贩的目光明显带着鄙视;士兵和雇佣兵尽量远离牧羊人和他们臭烘烘的羊皮;为数不多的巫师及其门徒不愿跟任何人扯上关系,并对所有人都表现出同样的傲慢;农夫们人数众多,却安静地聚在不起眼的黑暗角落,他们背上的耙子、草叉和连枷组成了一道茂密的树林,但各色人等都对他们视而不见。

唯独孩子除外,这点一如既往。他们在吟游诗人表演期间被迫保持安静,现在终于自由了,于是大喊着冲进森林,兴致勃勃地玩起游戏。已经告别童年时光的成年人永远都无法理解孩童的世界。而精灵、矮人、半身人、侏儒、半精灵、四分之一精灵,以及那些身世未知的孩子们,他们也不懂什么叫种族和社会差异。至少暂时还没意识到。

“没错!”空地上有位骑士大叫。他瘦得像根棍子,穿着红黑相间的束腰外衣,纹章的图案是三头用后腿行走的狮子。“巫师说得对!您的歌谣太美妙了。相信我,尊贵的丹德里恩,假如您经过我领主的巴德霍恩城堡,请务必去那儿落脚,无须半点犹豫。我们会像招待王子——不不,瞧我说的——会像招待维兹米尔王一样招待您!我以佩剑发誓,我听过许多吟游诗人的歌谣,但没一个能跟您相提并论,大师。请接受我们这些骑士——无论这身份是与生俱来还是后天授予——的敬意与赞美,作为对您技艺的报答!”

诗人敏锐地发现时机到了,于是冲学徒使了个眼色。男孩放下鲁特琴,捡起用来收钱的小盒子,好让众人正确表达谢意与赞美。随后他犹豫了一下,目光扫过人群,丢下小盒子,从旁边抱起一只大桶。丹德里恩大师为年轻人的机智投去赞许的微笑。

“大师!”一个身形可观的女人坐在马车上喊道。马车两侧用油漆写着“薇拉·洛文浩特及其儿子们”的字样,车上装满柳条制品。她的儿子们却不见踪影,无疑正在浪费母亲辛苦赚来的财富。“丹德里恩大师,这算什么?刚把我们的胃口吊起来就完事儿了?您的歌谣这就唱完了?继续唱,让我们听听接下来发生了什么!”

“歌曲与歌谣,”诗人鞠了一躬,“永远不会结束,亲爱的女士。因为诗歌永恒不朽,既没有开端,也不会结束……”

“可接下来发生了什么?”女商贩没有放弃,还往学徒送到她面前的桶里慷慨地丢了几枚硬币,“哪怕您不打算接着唱,至少也给我们讲讲。您的歌里没提名字,但我们知道,您唱的猎魔人只可能是利维亚著名的杰洛特,与他燃起爱火的女术士是同样著名的叶妮芙。至于那个意外之子,与猎魔人命运相连、一出生就被誓言束缚的孩子就是希瑞菈,不幸亡国的辛特拉公主。我说对了吗?”

丹德里恩露出微笑,依然一脸神秘与冷漠。“我的歌谣的情节在任何地方都有可能发生,亲爱又慷慨的女士。”他说,“歌中的情感任何人都有可能经历,与具体人物无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