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卷 神会之地的白域丹底罗 第三章 血王城堡

1

距离城堡一公里处,他们看到了幡旗和海报,也听到了那尚且看不见的河流的咆哮。幡旗由红、白、蓝三色组成,迎风飘扬——这让苏珊娜联想起某些小镇在七月四日国庆日组织的大道游行。沿街的房屋依然很窄小,有种鬼鬼祟祟的神态,一路上的店面、房门全都紧紧关闭着,从地下室到阁楼的门窗无一例外,在这样一幅街景中飘扬的幡旗,恰似腐尸脸上的红胭脂。

但海报上的面孔她都很熟悉。理查德·尼克松和亨利·凯伯特·洛奇双双摆出代表胜利的V字手势,汽车销售员还咧嘴笑着(标语是:尼克松/洛奇,只因事业尚未完成。)约翰·肯尼迪和林登·约翰逊并排站着,相互勾着肩,还双双举起另一只手。在他们脚下写着一行粗体宣言:我们站在新起跑线上!

“知道是谁赢了吗?”罗兰扭头问道。苏珊娜正骑坐在豪华出租车上,打量周围的情景(并祈祷着:哪怕有件开襟羊毛衫也好啊,上帝啊!)

“噢!我知道。”她说,心中却毫不怀疑这些海报就是贴给她看的。“肯尼迪赢了。”

“他成了你们的首领?”

“是整个美利坚合众国的首领。后来肯尼迪被枪杀了,约翰逊就接任了总统。”

“枪杀?你是这么说的吗?”罗兰突然有了兴趣。

“是啊。有一个名叫奥斯瓦尔德的胆小鬼躲在人群里朝他开了枪。”

“而你们的美利坚合众国当时是世界上最强大的国家。”

“嗯……当你拽着衣领把我强拉进中世界时,苏联正和我们较劲儿呢,不过,笼统地来说,你说得没错。”

“你们国家的乡民为自己选择首领。不是排资论辈。”

“说的没错,”她应和着,留了一点小心眼。她倒是有点希望听到罗兰抨击民主制度。要不,大笑一通也好。

可是令她吃惊的是,罗兰说:“引用小火车布莱因的话来讲,那听上去太优异了。”

“我求求你了,别引用他的话,罗兰!现在别,以后永远都别提他啦。行不?”

“如您所愿。”他说,紧接着,连一个停顿都没有地压低了声音说:“备好我的枪,请求你。”

“乐于效劳。”她立刻回应道,同样压低了嗓门。这话听来就像:乐乐效力,因为她压根儿不想挪动嘴唇。她能感觉到:他们被盯上了,簇拥于“国王之路”这一头的中世纪村落里(或是以中世纪为题材的电影布景),正有无数隐秘的眼神偷偷地从商店和酒馆里漫射而出。她不知道那些是人类还是机器人,或者不过是依然开着的摄像机,但甚至在罗兰还没说出口、还没确定之前,她就不曾误解过这种如芒在背的感觉。而她只需要看着奥伊的小脑袋就知道它也感觉到了,因为貉獭的头来回摇摆着,活像老爷爷家的钟摆。

“他是个好首领吗,那个肯尼迪?”罗兰又问,保持着正常的语调和音量。一片寂静中,这声音传得很远。苏珊娜意识到一个妙不可言的事实:她突然之间不冷了,尽管现在距离咆哮的河流这么近,空气因此变得更潮湿更阴冷。她全神贯注于身边的这个小世界,以至于无暇关心冷暖。至少,眼下是这样。

“嗯,不是每个人都觉得他好,显然那个枪杀他的傻蛋就不觉得他好,可我觉得他不错,”她接着说,“他对民众说,一旦他上台执政,就要致力于改变现状。大概不足一半的选民相信他的话,因为大多数政治家都会像猴子甩尾巴一样撒谎,原因都是为了夸口说自个儿能干。可他一被选上,就开始履行自己的诺言。有个地方叫古巴,就是在古巴问题上他彻底摊了牌,勇敢得就像……好吧,让我们这么说吧,你会乐于和他并驾齐驱。可就当老百姓刚刚瞅出来他有多较真时,那个被人雇用的王八蛋就开枪杀死了他。”

“奥兹-沃特。”

她点点头,不想费神去纠正他的发音,她想其实也没什么可以纠正的。奥兹-沃特。奥兹。历史总是在重复,不是吗?

“肯尼迪下来之后,约翰逊就接手了吗?”

“没错。”

“他干得如何?”

“就我离开那会儿而言还太早,不能下结论,但他更像是老手政客,我们以前曾说,‘混下去就能混得好’,这话的意思你懂不?”

“是的,我懂。”他答,“苏珊娜,我觉得我们到了。”罗兰将豪华出租车停住。他站在那里,手里还攥着人力车的推手,端详着拉什宫。

2

“国王之路”到了尽头,顺延进一方铺有圆石子的宽敞前庭,当年,这里必然列有血王手下肃穆勤苦的卫兵,就好像护卫伊丽莎白女王和白金汉宫的仪仗卫士。圆石地面上以深红色绘出那只红眼睛,略有风尘的痕迹。若是站在地面上,观者只能辨认出这是什么,但苏珊娜猜想,如果登高俯瞰,就能发现这只眼睛指向西北。

这个该死的形象也必会绘制在罗盘的每一个准星上。她默想着。

露天前庭之上、延展于两座废弃高塔之间,挂有一条横幅,看起来才绘了不久。横幅(同样,也是红、白、蓝三色)上的钢印字迹这样写:

欢迎你们,罗兰和苏珊娜

(还有,奥伊!)

来此自由世界继续折腾!

前庭(以及用作护城河的封闭式内河)之后的城堡果然是用暗红色的石砖垒成,有了年头之后,石砖的颜色越来越暗,如今都快成黑色了。塔楼和角楼从城堡正殿里耸升而立,气势逼人,似欲否定地心重力般地跋扈升腾。掩映在俗丽拱弧支柱后的城堡却显得肃穆沉稳,几乎摒弃了一切雕饰——只有主通道口上方的拱心石弧顶上刻有那只圆睁的红眼。半空走廊中有两段已塌陷,跌落的碎石堆积在正庭的地面上,但其余的六条走廊依然各就其位,在不同高度上展开,形成交叉层叠的效果,她不禁联想到复杂的立交桥,同样有许多不同的上下出入口,以使不同的高速公路在此衔接交转。至于房子的构造么,门也好、窗也好,都是怪诞的狭长造型。肥硕的黑鸦蹲栖在窗台上,或沿着半空走廊立成一排,盯着他们看。

苏珊娜从手推车上下来,罗兰的枪已处于备战态,揣在她的皮带里,触手可及。她跟上了他,站在护城河边打量着城堡大门。门是敞开的。门后,一道弯弓形的石桥横跨于河上。桥下,黑漆漆的水从四十英尺宽的水喉里湍流而出。水闻来又刺鼻又恶心,而且,流经不少利齿状的石头时,泛起的泡沫不是白的而是黄的。

“我们现在做什么?”她问。

“听听这些家伙说什么,作为开始。”他边说边冲着城堡里圆石前庭那头的大门点了下头。那扇门半开半闭,有两人从里面走了出来——完全是普通的人类,一点儿不像她非常期待的哈哈镜里的长条人。当那两人差不多走到正庭中央时,第三个人也闪身而出,小跑着跟上来。看起来这三人都没带武器,当前面的两人走近石桥时,她才看清他们几乎长得一模一样,但老实说,她看到双胞胎已经不再惊诧了。后面跟上的第三人也长着同一张脸孔:白种人,高挑的身材,长长的黑发。这是三胞胎,俗话说得好:两个孩子相见好,还有一个图运道。他们都穿着牛仔裤和双排扣厚大衣,她立刻(甚至迫切地)嫉妒起来。前面的两人各自提着一只皮条把手的柳条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