囚徒 The Prisoner 第二章 埃蒂·迪恩(第2/5页)

他来到那人身后,拧开扣上的门把手。上面的灯亮着。马达的转动声在嗡嗡低吟。他转向镜子,想瞧瞧自己的模样究竟有多可怕,陡然一阵恐怖的感觉渗透了全身:一种被看的直觉。

嗨,快点,走吧,他紧张地想。你可能是这世上最不多疑的人了。这就是他们把你送走的原因。这就是——

似乎倏然之间镜子里不是他自己的眼睛了,不是埃蒂·迪恩淡褐而近乎绿色的眼睛,(在他二十一岁生命的最后三年里,这双眸子温暖过多少芳心,搞定过多少靓妞啊,)不是他自己的眼睛,而是一双陌生人的眼睛。不是埃蒂的淡褐色眼睛,那是像褪了色的李维斯牌蓝布牛仔裤那样的颜色。这是一双冷冷的、酷劲十足而不动声色的眼睛,是毫厘不爽的射击手的眼睛。透过这双眼睛的反射,他看见——清楚地看见——浪尖上一只海鸥俯冲而来,从水中抓起了什么东西。

他刚才还在想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儿?接着就知道这感觉不会消退了,他还是想呕吐。

就在这一刻,他又看了看镜子,蓝眼睛消失了……但刚才看见的好像是两个人……是着了魔的,就像是《祛魔师》中的小姑娘。

他清晰地觉出一种新的意识挤入了他自己的意识,而且是有声音的思维,他听到了,那不是他自己的思维,而是像收音机里播放出来的声音:我过来了,我在空中的车厢里。

还说了一些别的什么话,但埃蒂没听清。他正对着盥洗槽颇有节制地轻声呕吐。吐完了,还没等揩净嘴巴,就发生了一桩以前从未找上他的事儿。他脑子里突然出现了令人恐惧的一刻空白——仅仅是一个空白的间隙,就像排得齐刷刷的报纸专栏中的一条新闻被涂去了。

这是什么?埃蒂无助地想着。这到底是什么狗屁玩意儿?

他又是一阵遏止不住的呕吐,也许,这也让他心存惧念,不管你怎么抑止,总是抵挡不住反胃的感觉,只要你胃里翻腾着想呕吐,就甭打算再掂量别的事儿。

3

我过来了,我在空中的车厢里。枪侠想。但他接着就意识到:他在镜子里看见我了!

罗兰朝后退去——不是离去,而是朝后退,像一个孩子似的朝那个狭长的房间最里边的角落挪动。他在空中的车厢里,也在某个人体(不是他自己)里面。在囚徒的身子里。最初那一刻,当他挨近那家伙身边时(这是他惟一可以表述的情形),说实在的,他不仅挤入那躯壳,而简直就成了这个人。这家伙病了,不管什么病反正是不舒服了,他感同身受地体会着这人犯恶心的滋味,罗兰明白如果自己需要的话,他可以控制这具身躯。他觉出他的病痛,可能是被什么魔鬼似的东西控制着,当然如果有必要的话,他会出手的。也许他应该退出来,趁人不留意时。囚徒这阵恶心劲儿刚一消退,枪侠就朝前猛一跳——这回真的到前面了。眼下身处这般局面该如何应对,他几乎一无所知,在这种情形下,一无所知将会导致最可怕的后果,所以现在他最需要了解两件事——那实在是最具紧迫感的需要,不管还会发生什么。

那扇门是否还在那儿?从他自己的世界穿越过来的那扇门。

如果门在,那么他自己的肉身是否还在那儿?会不会已经溃烂?还是奄奄待毙?或者已经死了?还是丢了他的自我意识和思想,仅如行尸走肉一般?即使是他的躯体依然活着,恐怕也只能在白天苟延残喘。因为一到夜间,大螯虾似的怪物可能会带着古怪的问题跑出来,寻找海岸晚餐了。

他猛地扭转脑袋(这一霎那转动的是他自己的脑袋),飞快地朝后瞥去。

那扇门还在,依然在他身后。是通往他自己世界的通道,那铰链就嵌在密闭的金属墙面上。而且,是呀,他就躺在那儿,罗兰,这最后的枪侠,他包扎过的右手悬在腹部。

我在呼吸,罗兰想。我必须回去,让自己能够行动。不过首先我得……

他打消了撇开囚徒的念头,先要观望一下,他想看看这囚徒是否知道他在那儿。

4

恶心呕吐停住后,埃蒂还弯腰趴在盥洗槽上,两眼紧闭着。

脑子里那一刻是一片空白。不知道是什么东西。我有没有四处张望呢?

他伸手摸到水龙头,放出冷水。眼睛仍然闭着,他兜起冷水洗着脸颊和下颏。

也许这样的事儿再也不可能避免了,他睁眼向镜子里瞅去。

他自己的眼睛看着他。

头脑里没有异样的声音了。

没有老是被另一双眼睛盯着的感觉了。

你只不过是有那么片刻工夫在神游罢了,埃蒂,伟大的大名鼎鼎的智者瘾君子劝慰他说。只不过是戒毒时偶尔出现的不寻常的幻觉罢了。

埃蒂看一下表。一个半小时到纽约。预计东部夏令时间四点零五分抵达,只是这会儿的午间时分实在难熬。那是最后摊牌的时刻。

他回到自己的座位上。饮料就在搁板上。他吸了两口,侍者过来问他是否需要什么。他张嘴说不……接下来就再也没有什么离奇的空白间隙了。

5

“我想要些吃的,劳驾。”枪侠借着埃蒂·迪恩的嘴巴说。

“我们将供应热餐,在……”

“我实在是饿坏了,”枪侠拿出极度恳切的口气说,“什么东西都行,粕粕客①『注:原文popkin,是作者杜撰的一个词。是罗兰的世界里与三明治类似的一种食物。』也行——”

“粕粕客?”穿制服的女人朝他皱起了眉头,枪侠突然间穿透了囚徒的意识。三明治……这个单词像是老远地在一个海螺壳里咕哝着。

“要不,三明治好了。”枪侠说。

穿制服的女人疑惑地看着他,“那么……我们有金枪鱼……”

“那也许不错。”枪侠说,虽说他这辈子都没听说过那种鱼。乞者总不能挑挑拣拣。

“你看上去脸色挺苍白的,”穿制服的女人说。“我想你是晕机了吧。”

“饿的。”

她给了他一个职业微笑。“我会尽快给你搞定。”

搞定?枪侠听着一愣。在他自己的世界里,搞定是一个俚语,意思是用蛮力把一个女人弄上手。别去想它了,食物马上就来了。他不知道当自己拿着食物穿过那扇门回去时,他的躯体是不是早已饿坏了。也许是此一时彼一时吧。

搞定,他暗自嘀咕着,埃蒂跟着摇摇头,好像觉得匪夷所思。

一旦搞定,枪侠将抽身而返。

6

是紧张,伟大的预言者、著名的瘾君子向他保证。只是由于紧张。所有的“凉火鸡”都有这样的经历,老弟。

然而,如果紧张就是这模样,为什么总有一阵莫名其妙的睡意不时袭来——说这睡意莫名其妙,是因为这时候本该感到发痒、发胀,在颤抖发作之前抓耳挠腮地扭来扭去;即使他没有进入亨利所说的“凉火鸡”状态,他也涉险携带了两磅可卡因经过纽约海关——这可是会被判入十年联邦监狱的重罪,可是就在这当口他竟然会突然出现失忆昏睡症状,大脑一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