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往事种种(第4/5页)

——就好像刚才那些长门僧从来没有来过,一切都只是自己的一个梦,一个难以索解的噩梦。

于泽泰一直等到那个长门僧走远了,这才敢爬下树去,他的心神依旧恍惚,难以从刚才看到的那恐怖的一幕中回过神来。然而精神的恍惚和肉体的饥饿疲累,让他的手脚不再灵便,刚刚向下爬出两步,他就一脚踩空,摔了下去。

重重摔在地上的时候,他清晰地听到了自己腿骨断裂的声音,和之前那些长门僧肋骨被打断时几乎一模一样。他明白,自己大概是再也走不出这座大山了。

[四]皇帝的梦

宏靖十七年四月,天启城。

宏靖皇帝做了一个梦。在梦里,他又回到了圣德二十六年,也就是宏靖元年,回到了父皇驾崩、自己登基的时刻。梦里父亲的尸身居然就停在金銮殿上,并且端端正正地坐在龙椅之上,恍如在生。大殿热闹得像天启城里的集市,无数看不清面目的人穿行于其中,发出种种嘈杂的声响。

难道现在的皇帝不应该是我吗?为什么会让一个死人坐上去?他有些不知所措地四顾张望,周围没有人搭理他,仿佛他完全不存在。他想要发怒,想要召唤他的臣子和侍卫,却发现自己无论怎么张口都发不出声音。

我这是怎么了?皇帝感到无比惶恐。在这个奇怪的视角里,只有一张面孔能让他感到亲近,那就是他的父亲,刚刚驾崩的圣德帝。尽管明知道父亲已经死了,他还是不由自主地跑了过去。

父亲没有说话,这很正常,因为父亲已经是一个死人了。但奇怪的是,父亲的双目是睁开的,两只眼睛正在充满威严地瞪着他。皇帝从小就害怕被父亲这样瞪着,此时此刻,他只觉得全身发毛,两条腿都开始发软了。

您有什么话想要对我说吗,父皇?皇帝想要这么问,却仍旧开不了口,他觉得父亲的目光中除了威严之外,还隐藏着一丝悲哀和忧愁,似乎有点什么复杂的含义,好像有什么话要对他交代。

但最终父亲仍旧什么话都没有说。他的眼皮缓缓闭上,头顶慢慢地冒出青烟,片刻之间,圣德帝的身体开始熊熊燃烧,从他身上喷射出来的烈焰高达数丈,一瞬间就把整座太清宫都点燃了。

“来人啊!快救火啊!”皇帝终于能发出声音了。他用尽全力地喊叫着,但那些进进出出的人们仍然没有一个搭理他。相反,他们全都聚集到了大殿中央,跨进了烈火中。很快,太清宫里成为了一片火海,人们沉默地任由大火吞噬自己的身体,直到化为灰烬。

圣德帝已经被烧得只剩下一副焦黑的骨架。但突然之间,这副骨架站立了起来!化为枯骨的先皇从火中站起,一步步地走向他的儿子。

他的儿子已经完全不能动弹了。骷髅黑洞洞的两眼里似乎仍然有无法烧尽的威严,让皇帝失去了任何行动的勇气。他眼睁睁地看着大殿倒塌,自己被包围在冲天的烈焰中,眼睁睁地看着父亲的尸骨走向自己,张开双臂,带着灼人的热焰把自己拥入怀中。

皇帝大叫一声,终于醒了过来,里衣和被褥都已经被冷汗浸透。他回忆着刚才那个诡异的噩梦,越想越觉得不是滋味。

“来人!”他喊道,“快传解梦师!”

自从十五岁那年即位开始,皇帝的睡眠问题就始终困扰着他。无论太医们怎么想办法调理,他都很难获得一个安稳的梦境,而是频繁地遭遇噩梦的困扰。他总是在梦里来到各种各样离奇的场所,遇到各种各样的恐怖事物,这些梦让他无比烦心,日渐消瘦。绝望的时候,他甚至想到过要自杀,幸好他的国师对他说了一番话,才让他慢慢平静下来。

“你是九州的皇帝,头脑里所思虑的事情远比旁人重大得多,所以你才会紧张多虑,才会陷入噩梦,”国师对他说,“这是很正常的,正说明了你为天下子民殚精竭虑的责任心。”

“天下子民?其实我紧张的根源……更多的是怕让我的母后失望吧,”年轻的皇帝苦笑一声,“你知道的,在我年轻的时候,国家的大小事务,都需要她来帮我做出决断。虽然现在她已经撒手不管了,我还是生怕做错事。”

“你即位的时候只有十五岁,自然需要有人扶助,但你迟早会自己独当大局的。更何况,做噩梦并没有什么要紧的,梦境在很多时候都是未来的预示。”

“未来的预示?”皇帝很是吃惊。

“是的,你是皇帝,是天子,”国师说,“你的梦境,也许就是上天给你的启示,但你自己并不能读懂它们。你需要一个解梦师,帮助你解释你梦中所见,为你指引前路的方向,我的陛下。”

皇帝采纳了国师的意见,召来了一位解梦师常驻宫中。此后的日子里,这位解梦师从他的梦境中分析出不少的东西,其中很大一部分竟然都真的和未来发生的事情对上了号。当然了,皇帝很清楚,这些未必能说明他的梦就有喻示未来的作用,很多都只是心理作用和自我安慰而已。解梦师非常擅长察言观色,总是能说出皇帝愿意听的话,并且对时局的判断比较准确,这恐怕才是他“预言”准确的真正原因。但即便只是心理作用,解梦师的言语也的确让他的心情平静了很多,噩梦也没有以前那么频繁了。

然而,今晚的这个梦显得有些与众不同,皇帝觉得自己有必要请解梦师来分析一下。这个梦让他隐隐感到自己失去了掌控的力量,对于一个皇帝来说,这是绝对不能容忍的。

三个月之后。

继年初的太后寿辰大庆和年中的皇帝生辰之后,天启城又迎来了一桩盛事。一具六百年前的长门高僧的不朽法身,被运送到了天启,皇帝将亲自去迎接。

长门历来是一个远离一切政治王权的教派,从来没有引起过任何帝王诸侯的重视,这一情况直到宏靖帝的年代才有了改变。不知道为什么,长门“追求终极智慧”的教义让皇帝入了迷,而长门那种宽厚、温和、博爱、绝不伤害他人的信条也让他觉得值得推广给天下百姓,所以他动了念头,想要把长门变成国教。

但这个愿望并没能实现,因为长门的反应是冷淡的,或者说压根就没什么反应。长门并不像天驱或者辰月那样有严密的组织机构,所谓的“修会”,只是一种松散的信仰人群的总称,虽然因为信仰的差异分成了若干派别,但并没有一个完整的组织,也没有什么核心的领导层。皇帝抛出了金枝,长门内部没有任何一个支派伸手去接,说起来还真有点尴尬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