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伪(第2/9页)

“所以你逮捕所有的长门僧,其实只是为了天藏宗而已,对吗?”我说,“但是光捉拿天藏宗容易引起人们对他们的特别关注,假如这个秘密流传了出去,人心的恐慌会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因此你索性拉上了整个长门来作为幌子。”

“你觉得我还有别的选择余地吗?”皇帝疲惫地问,“如果换了是你,你又会做出什么样的抉择?”

我沉默了。仔细想想,假如把我放在皇帝所处的境地,我也未必能做得比他更好。而此时此刻,我的心里除了震惊、愤怒、迷惘、悲伤之外,更多的是一种绝望。回想起来,我自幼开始信奉长门,一直努力追求着终极的真道与内心的宁静,长门不只是一种信仰,更是我的生命。但是现在,有人告诉我我的生命是虚假的,这让我如何自处?

“但是,一切的文字都是可以伪造的,”我干巴巴地试图捞到最后一根救命稻草,“你怎么能肯定这些都是真的呢?”

“我会让你看到证据的,”皇帝说,“虽然我没有亲自去,但已经有绝对可靠的人替我去看过了,如果你愿意,你也可以去亲眼验证一下。”

(以下部分描述章浩歌去往清余岭的经过,和安星眠的所见相同,从略。)

这以后的事情,我想你也差不多知道了,那一天在惠安镇,虽然只是挑开布帘的一瞬间,我看到了你,我想你也一定看到了我。我无须为我的行为作出任何解释,我背叛了自己的同门,只想要做我认为正确的事情。长门固然着重追求个体的修行,但如果把苍生视为无物,那首先就失去了做人的资格。我想,在长门僧的身份之外,我首先是一个人,是人就不得不做一些让自己痛苦的事情。我们用痛苦来修炼终身,试图让自己在痛苦之中超脱一切,寻找到生命的真谛,但到了最后才发现,其实痛苦才是生命的本质,舍此之外再无意义。

如今我的使命已经完成得差不多了,能不能从天藏宗的同门那里撬出那些藏书洞窟的具体所在,已经不是我能左右的了。我能做的都已经做完,也到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

请不要误会,我并不是羞惭于成为长门叛徒这一事实,以至于再也无颜继续苟活于世。我并没有觉得我做错了。我只是感到了一种疲倦,一种失去一切后无所适从的迷茫,这种疲倦让我多年来修习出的韧性和坚持化为乌有。我想,我已经没有心志再去等到解脱的那一天了,我只能自己解脱自己。

不必为我哀伤,我的学生,这是每一个人都必将会达到的终点,只不过是或迟或早而已,并无太大的分别。我给你留下这封信,也仅仅是为了把那些你不知道的事情都向你讲清,以消除你的疑惑。我没有什么特别需要嘱咐或者吩咐你的,你是一个聪明而有主见的年轻人,无论长门的本质如何变迁,你终究是你自己,做好你自己就足够了。

至于唐荷,也不用我多费唇舌,我相信你一定会照料好的。

就此别过了,我的学生,我终于可以跨过最后一道长门了。

草字

安星眠手里握着这封遗书,久久地说不出话来。对于章浩歌的死,他其实老早就有心理准备,早在章浩歌离开他独自一人去求见宛州总督的时候,他就已经料到了会有这样一天,但是他猜到了结局,却绝没有料想到过程会是这样。一个长门僧会自杀,一个名叫章浩歌的长门僧会自杀,这对他的冲击力实在太大了。他大口大口喘着气,身子也有些摇晃,雪怀青连忙伸手扶住他。

“怎么会是这样的结局……”安星眠低叹一声。

雪怀青虽然并没有阅读这封信,但也大致能猜到一点,她只能轻轻拍一下安星眠的肩膀,稍微犹豫了一下,手就停留在那里,没有松开。

“人总有一死,”她轻声说,“但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

“我不知道……”安星眠伸手扶着额头,“究竟是人为了信仰而活着,还是信仰依附于人而存在?我们该如何取舍?”

雪怀青愣住了,不知道该如何作答。安星眠这句话似乎有点胡言乱语的味道,却又似乎发自肺腑,让她感受到这个男人内心的痛苦煎熬。

“遗书看完了,他交代给你的事情你也清楚了吗?”大胡子男人的发问让两人稍微回过神来。

“全都清楚了,谢谢你,请问你如何称呼?”安星眠勉强点点头,纵然还是心如刀割,但仍然努力保持着礼节,毕竟老师的遗书是对方带来的。

“你不必知道我的名字,反正已经没用了。”大胡子男人说。他的嗓音听来非常奇怪,就像是压了一块石头一样,有点刻意地哽着嗓子,极不自然。

“为什么没用?”雪怀青不解。

“我答应了章夫子,要把这一切都告诉你,我完成了他的嘱托,”大胡子男人说,“但是我同样答应了皇上,要对这一切绝对保密,我也理所应当要完成他的嘱托。”

“我明白了,”安星眠轻轻吐出一口气,“你是要杀了我们灭口。”

“这样的话,我就同时完成了皇上和章夫子的嘱托,对他们俩都有所交代了。”大胡子男人冷笑一声,拍了拍手掌。后堂的一扇门打开了,十来个武士冲了出来,手持兵器将两人团团围住。

果然应该带着尸仆出门,雪怀青想着,开始暗暗在手掌上积蓄毒质。尸舞者虽然驱用尸体,但绝不会完全依赖尸体,一般都会有一些尸舞术之外的功夫。雪怀青跟随着师父姜琴音学了一身毒术,就算单打独斗也不会畏惧。

她扫了一眼围住他们的武士,看清这些人都身穿便装,并无铠甲,那就更方便施毒了。她看准了冲在前面的两个手拿弯刀的武士,准备双手齐出,一下子将这两个人都毒倒。但她还没来得及出手,身前人影一晃,随即喀喇喀喇几声响,抬头看时,这两位武士已经痛苦地倒在了地上。

那是安星眠。在雪怀青出手之前,安星眠就已经猝然发难,以令人难以置信的敏捷身手闪身来到两人身前,第一下出手拧断了头一个人的右胳膊,然后一脚踢碎了第二个人的膝盖。这仍然是安星眠最擅长的关节技法,但这两招却并不是他日常惯用的手法,因为关节技法这种武艺,使用得狠可以当场让人重伤致残,使用得轻却可以只是让人脱臼,不会留下后遗症。安星眠一向心地仁善,从不愿对别人施以重手,即便是在万蛇潭那样艰险的环境下也是如此,但是现在,他的出手似乎变得毫无顾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