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玫瑰与钻石(第4/8页)

因此,他珍视自己的自由时光,仿佛真正与她会面。他一直爱着她,却从未明白自己爱她胜过任何人、任何事物。在她身边,即使只是在码头边想着,他才活着。在铁杉师傅屋子及身边时,从未感到全然活着。他感到有一部分死去。不是死亡,只是有一部分死去。

几次,坐在港口边台阶上,听着肮脏海水冲刷脚下台阶,海鸟与码头工人的喊叫交织成微弱、变调的音乐,他闭上眼,看到爱人在眼前如此清晰、如此贴近,不禁伸出手碰触她。如果只是在想象里伸手,如同演奏心中竖琴,他的确碰触到她:他感觉她的手就在自己手里,她的脸颊温暖而沁凉、丝滑而粗糙,贴着自己的嘴。脑海里,他对她说话;脑海里,她回答。她的声音,沙哑的声音念着他的名字:钻石……

可是走在回南港的街上,他便失去她。他发誓要将她留在身边、要想着她、当晚要想着她,但她悄然而逝。他一打开铁杉师傅的家门,就背诵真名列表,或因时常感到饥饿而想着晚餐吃什么。等到自己有一时半刻能再跑回港口,才能再想着她。

因此,钻石开始感到这些时辰是与她真实的相会,为此而活,却要到双脚踏上石子路,眼睛看到港口及远程海天一线,方知自己为何而活,接着,忆起值得回忆的事。

冬季过去,温暖晚春接着寒冷早春来到,车夫带来母亲的信。钻石读后,将信拿给铁杉师傅,说:“我母亲在想,我今年夏天能否在家度过一个月。”

“可能不行。”巫师回道,然后似乎注意到钻石,便放下笔,说:“年轻人,我必须问你愿不愿意继续随我修习。”

钻石不知该说什么。任凭自己选择的念头,未曾浮现心头。“您认为我应该吗?”钻石终于问道。

“可能不该。”巫师道。

钻石以为自己会感到放松、解脱,却发现觉得挫折、羞愧。

“我很抱歉。”他说,带着相当的自尊,让铁杉抬头瞥了他一眼。

“你可以去柔克。”巫师道。

“去柔克?”

男孩张口瞠目,这模样惹恼铁杉,虽然铁杉明白自己不该如此——巫师一向惯于年轻一辈骄矜自信,若有谦逊,必定是随年纪而增。“我说,柔克。”铁杉的语调说明自己不习惯必须重述。接着,因为这男孩,这个耳根子软、受宠、爱做梦的男孩,以毫无怨尤的耐心赢得铁杉喜爱,所以铁杉大发慈悲,说道:“你应该去柔克,否则就找个巫师,学习你需要的智识。当然,你需要我能教你的事物,你需要真名。技艺始于真名,终于真名。但这不是你的天赋,你不擅长记忆真字,你必须奋力加以锻炼。但显然你的确有能力,需要培养、管束,这点别人会比我适任。”可见,无论多么不可能,有时谦逊也会衍生谦逊。“如果你想去柔克,我会写封信让你带去,请召唤师傅特别照顾你。”

“啊。”钻石叹道,大为震惊。召唤师傅的技艺可能是魔法技艺中最诡谲也最危险的。

“也许我错了。”铁杉以冷淡平板的嗓音说道,“你的天赋可能在形意。也可能在塑形及变身这种平凡技能。我不确定。”

“但您是……我真的……”

“当然。年轻人,你自知的能力,真是少见地迟钝。”这话说得严厉,钻石硬了点骨气。

“我以为我的天分在音乐上。”他说。

铁杉随手一挥,打散这念头。“我说的是真正的技艺。现在,我要对你坦白。我建议你写信给父母,我也会写信给他们,告知你将前往柔克学院的决定。如果你决定去,或者去大港看看那里的驻城法师愿不愿意收你,带着我的推荐函,应该可行。但我不建议回家探望。家人、朋友,诸如此类的羁绊,正是你需要脱离的。从今,尔后。”

“巫师没有家人吗?”

铁杉乐于看到男孩终于有点火气。“巫师互为家人。”

“也没有朋友吗?”

“可能会成为朋友。我曾说过这是舒适的人生吗?”铁杉停顿,直视钻石。“有个女孩。”铁杉说。

钻石迎向他的视线片刻,低下头,一语不发。

“你父亲告诉过我。女巫的女儿,儿时玩伴。他认为你教过她咒文。”

“是她教我。”

铁杉点点头。“在孩童间,这可以理解。现在几乎不可能了。你懂吗?”

“不懂。”钻石说道。

“坐下。”铁杉说。一晌后,钻石坐在硬实高背椅上面对他。

“我在这里可以保护你,也确实保护了你。当然,你在柔克绝对安全,那里的门墙……但如果你回家,你必须自愿保护自己。对年轻人来说,这是件难事,非常困难……这是一场试炼,试炼你那尚未化为钢铁的意志、尚未见晓真正标的之心灵。我敦促你,别冒这个险。写信给你父母,去大港,或去柔克。我会退给你半年费用,足以支付你起先的花费。”

钻石直挺挺静坐。他近来渐像父亲,身高体壮,虽然十分年轻,但看来已像个男子。

“铁杉师傅,您说您在这里保护了我,是什么意思?”

“就像我保护自己一样。”巫师说。片刻后,不耐烦地续道:“交换,孩子。我们为自己的力量而付出的力量,我们断绝低下的存在。你一定知道,每个真正的力之子都独身。”

一阵沉默,接着钻石问:“所以您负责……让我……”

“当然。这是我身为老师的责任。”

钻石点点头,说:“谢谢您。”他随即起身。“请容我告退,师傅,我必须思考。”

“你要去哪儿?”

“去码头边。”

“最好留在这儿。”

“我在这里无法思考。”

铁杉或许已明了自己的敌手是谁,但他已表明不再是他师傅,便无法昧着良心命令他。“艾希里,你有真正的天赋。”铁杉以在阿米亚泉赐与男孩的真名唤道,此名在太古语中意指柳树。“我不完全了解你的天赋,我想你根本不了解。小心!错用天赋,或拒用天赋,可能会导致极大遗憾。极大的伤害。”

钻石点点头,满心痛苦悔恨,柔顺但意志坚定。

“去吧。”巫师说,钻石离开。

之后,铁杉方知不该让孩子离开屋子,他低估了钻石的意志力,或是那女孩在男孩身上施加的魔法效力。早上交谈后,铁杉继续工作,注释古老咒语,直到晚餐时分想起自己的学生,直到他独自用毕晚餐,才承认钻石已经逃走。

铁杉不愿使用任何低等魔法技艺,他不像其余术士施寻查咒,也不以任何方法召唤钻石。他很生气,也许还很伤心。他对这孩子评价不错,主动提议为他写信给召唤师傅,然而,才第一次人格试炼,钻石便碎了。“玻璃。”巫师喃喃道。至少这份软弱证明他不危险——有些能力不可放纵,但这家伙没有危险、没有敌意。没有雄心。“没有骨气。”铁杉对着屋内的静默说道,“让他爬回妈妈身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