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泽上(第2/8页)

“比较可能杀死受感染的牲畜。”男子说。他听起来有点困了。

“我叫阿赐,我弟弟叫阿瑞。”

“阿沟。”片刻停顿后,他为自己命名,她想这是他取的假名,不适合他。他的事都拼凑不起来,不完整。她对他却不抱怀疑。和他在一起很自在,他无意伤害她。她觉得他谈起动物的方式有种善意。他一定很懂得照顾它们,她心想。他自己就像动物,沉默、受过伤的动物,需要保护,却无法乞求。

“来吧,”她说:“免得你在这里睡着了。”他顺从地跟随她到阿瑞房间,这房间其实不比房子一角的橱柜大多少。她的房间在烟囱后头。阿瑞一会儿便会醉醺醺地进门,她会在烟囱角落为他铺一块床榻。让这名旅人今晚睡个好床,也许他启程时会留一、两个铜子儿给她。近日来,她家的铜子儿可缺得凶。

他一如往常,在大屋房间中苏醒。他不明白屋顶为何低矮、空气为何闻起来清新却有酸味、牛只为何在外嚷吵。他必须静躺,回到这个“别处”、“别人”身边——虽然这人昨晚对一只小母牛或一个女人说过自己的通名,但他想不起来。他知道他的真名,但在这里没有用,无论这是哪里。其实无论在哪里都没用。黑色道路、直坠陡坡和宽广绿原在他面前开展,绿地上河流纵横,水光粼粼。一阵冷风吹送,芦苇吹哨,小母牛领他穿过河流,艾沫儿打开大门。他一见到她,便知道她的真名,但他得用别的名字。他必不能以真名称呼她,必得记起他对她说的自称。虽然他是伊里欧斯,但他一定不是伊里欧斯。也许他终究会成为另一个人。不行,那就错了,他得是这人,这人腿酸脚疼。但这是张好床,羽毛床,很温暖,他还毋须下床。他打了一会儿盹,自伊里欧斯飘离。

他终于起床时,纳闷自己几岁,望着双手与手臂,看自己是否年届七十。他看来还像四十,虽然感觉自己七十岁、动起来也像,令他略略瑟缩。衣服因连日旅程而脏污不堪,但他仍旧穿上。椅子下有一双鞋,陈旧却耐用结实,还有一双搭配的手织毛线袜。他将袜子套上饱受凌虐的双脚,一拐一拐走入厨房。艾沫儿站在大水槽前,扭挤某个包在布中的沉重物。

“谢谢你给的这些,还有鞋子,”他说,感谢她的礼物,记起她的通名,却只称:“夫人。”

“不客气。”她说,将不知名物品提入巨大陶碗,双手在围裙上擦干。他对女人一无所知。从十岁起,他便住在没有女人的地方。好久以前,他曾惧怕她们,在另一间宽敞厨房里,那些对他大声咆哮,要他别挡路的女人。但自从开始在地海旅行后,他碰到一些女人,发现她们很好相处,像动物一样自顾自,除非被吓到,否则不太注意他。他设法不要吓到她们。他无意,也无由去吓她们。她们不是男人。

“你要不要来点新鲜凝乳?拿这当早餐不错。”她打量他,但为时不久,也没正视他双眼。她像动物、像猫,端详他却不带挑衅。有只猫,又大又灰,四脚伏地趴在壁炉边,凝视炭火。伊里欧斯接下她给的碗和汤匙,坐在高背长椅上。猫跳到他身旁,呼噜作响。

“你看,”妇人说:“它对多数人都不大友善。”

“是因为凝乳。”

“也许它认得治疗师。”

此处有妇人及猫,十分平静。他来到一间好房子。

“外面很冷,”她说:“早上饮水槽里还有浮冰。你今天要继续赶路吗?”

一阵停顿。他忘记必须用话回答。“如果可以,我想留下。”他说:“我想留在这儿。”

他看到她微笑,但她也略微迟疑,好半晌。她道:“当然欢迎,先生,但我得请问,你能不能付点钱呢?”

“喔,可以。”他说,有点迷惘,起身拐回卧室去拿钱袋。他拿来一枚钱币,一小枚英拉德金币。

“只是请你付食物和柴火。你知道,现在泥煤可贵了。”她继续说,接着看到他手中物。

“喔,先生。”她说,他知道自己犯了错。

“村子里没人能兑换这个。”她说,抬头看他半晌。“整个村子加起来都没办法兑换!”她说道,笑了。那应该没事了,但“换”字却在脑海里不断回响。

“这钱没换过。”他说,但他知道她不是这个意思。“对不起。如果我住一个月,如果我住一整个冬天,能不能把它用掉呢?我在治疗牲畜时,总该有地方住。”

“收起来。”她说,又笑了,双手慌乱挥动,“如果你能治愈牛只,牧场主人就会付你钱,你到时就能付我钱了。你可以把这视为担保,但是快收起来吧,先生!我看得头都晕了……阿瑞!”她唤道,随着一阵冷风进来一名弯腰驼背、皮肤干缩的男子,“这位先生医治牛群时,会跟我们一起住。愿他工作顺势!他给我们保证金了。所以你就睡烟囱角落,他睡房间。先生,这是我弟弟阿瑞。”

阿瑞猛点一下头,嘟哝两句。他眼神呆滞。在伊里欧斯看来,这男人像中了毒。阿瑞又走出去,妇人靠近,语气坚定,低声说道:“他除了爱喝酒,没什么坏处。但除了爱喝酒,他也没剩下多少脑子了,酒吃坏了他大半个脑袋,也吃坏我们大半财产。所以,你懂吧,先生,如果你不介意,就把钱藏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他不会去找,但如果他看到,就会拿,他常常不知道自己在干嘛,你懂吗?”

“懂。”伊里欧斯说:“我懂。你是好心的妇人。”她在讲他,讲他不知道自己做的事,她在原谅他。“好心的姊姊。”他说。这些话对他而言如此新颖,他从未说过或想过,他还以为自己是以不能说的真言说出。但她仅耸耸肩,带着一抹莫可奈何的微笑。

“好几次我都能把他的笨脑袋摇掉。”她说,又继续工作。

来到这庇护所,他才知道自己多么疲累。他整天都在炉火前与灰猫一起打盹,阿赐则忙进忙出,请他进食了好些次——都是贫乏粗糙的食物,但他全缓慢珍惜地吃完。当天夜里,弟弟出了门,她叹口气说道:“他仗着我们有房客,又会在酒店赊下一大串帐了。这倒不是你的错。”

“是。”伊里欧斯说道,“是我的错。”但她原谅了。灰猫紧靠在他大腿边做梦,梦境进入他脑海,在他与动物说话的低矮田野,那些暗郁的地方。猫在那里跳跃,有牛奶,还有深沉轻柔的兴奋。没有错误,只有伟大的纯真。不需要言词。他们不会在这里找到他,他不在这里,不须报任何真名。除了她、做梦的猫、闪动的火焰之外,没有别人。他走在漆黑道路,攀越死寂高山,但这儿的河流在牧地间缓缓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