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 二、象牙(第2/6页)

他躬身:“黑弗诺大港的象牙拜见。我能否……”

她打岔:“我以为你从柔克来。”

“我是。”他说,恢复了原本的镇定。

她双眼直盯视他,像绵羊眼般深晦难办,他心想。然后她脱口而出:“你在那里住过?在那里研习过?你认识大法师吗?”

“是的。”他微说道。然后皱眉弯腰,手按脚踝片刻。

“你也受伤了吗?”

“没什么大碍。”他说。事实上他颇为恼怒,伤口的血流已经止住。

女子的目光回到他脸上。

“那里……那里……柔克,是什么样子?”

象牙略略歪跛,就近走向上马用的垫脚石,坐下。他伸长腿,小心检视撕裂处,又抬头看看女子。“要告诉你柔克是什么样子,得花不少时间。但我非常乐意。”

“那人是巫师。至少快是了。”女巫玫瑰说道:“柔克的巫师!你不能问他问题!”她已不只是愤慨,更是恐惧。

“他不介意。”蜻蜓向她保证,“只是他很少正面回答。”

“他当然不会!”

“为什么当然不会?”

“因为他是巫师!因为你是女人,没有技艺、没有知识、没有学问!”

“你原本可以教我!你就是不肯!”

玫瑰将她所有教过,或是能够教导的,以手指一挥带过,弃如敝屣。

“好吧,所以我得跟他学。”蜻蜓说。

“巫师不教女人。你冲昏了头。”

“你还不是跟布鲁交换魔咒!”

“布鲁是村野术士,这人是智者,他在柔克宏轩馆学习高等技艺!”

“他告诉我那是什么样子,”蜻蜓说:“你先要穿过镇上,绥尔镇。有扇门开在面街处,但是门关着,看起来像普通的门。”

女巫倾听,无法抗拒秘密披露的诱惑与热切欲望的感染。

“敲门后会有个男人应门,看来平凡无奇。他会测试。你必须说一个词,一句通关密语,他才会放你进门。如果你不知道,就绝对进不去,但如果他让你进门,你便会看到,从内看,那扇门长得完全不一样,由角雕成,上面刻了一棵树,门框由一颗龙牙雕成,是在厄瑞亚拜之前、莫瑞德之前、在地海出现人类之前很久很久,便存在的龙。最初天地间只有龙,他们在世界中心黑弗诺的欧恩山上发现这颗牙齿。树叶雕刻得非常轻薄,连光芒都可穿透,但那道门非常坚固,一旦守门人把门闭上,就没有咒语打得开。然后,守门人会带你走过一间间大厅,直到你迷了路,一片茫然,接着会突然来到天空下,那是涌泉庭,宏轩馆里最深最深的地方。如果大法师在,那就是他所在之处……”

“继续说啊。”女巫喃喃道。

“他目前只告诉我这些。”蜻蜒说,又回到温和多云的春日早晨,无比熟稔的村庄小路,玫瑰家前院。她自己的七头产乳牡羊,在伊芮亚山上嚼着碧草与橡树花。“他在谈到那些师傅时,非常谨慎。”

玫瑰点头。

“但他告诉我一些学生的事。”

“我想,这没什么害处吧。”

“我不知道。”蜻蜓说:“能听到宏轩馆的事真美妙,但我以为那里的人应该……我不知道。当然,他们去的时候,多半只是孩子,但我以为他们会……”她目光移向山上羊群,表情困惑。“有些人真是又坏又笨,”她低声说,“他们有钱,所以进了学院。而他们在那里修习是为了更有钱,或有力量。”

“这是当然,”玫瑰说:“这是他们去那里的目的!”

“可是力量——你告诉我的那种——跟要别人照你的意思行动或付你钱不一样……”

“不一样吗?”

“不一样!”

“一个词可以治愈,也就能伤害;一只手能杀害,也就能医治。只朝单方向走的是蹩脚推车。”女巫说。

“但是在柔克,他们学着正当使用力量,不是为了伤害别人,也不是为了私欲。”

“我倒觉得,每件事就某方面来说,都是为了私欲,人总得活下去。但我知道什么?我靠我能做的活儿维生,但我不搅和那些伟大技艺、危险技能,例如召唤亡者。”玫瑰比出手势|Qī-shū-ωǎng|,驱退言谈中提及的危险。

“每件事都危险。”蜻蜒说,眼神穿越羊群、山陵、树木,直望入静止深处,一片无色辽阔的空无,宛如日出前澄澈天空。

玫瑰看着她,明白自己不知道伊芮安是谁、将来会是谁。一个高大、强壮、别扭、无知、纯真、愤怒的女子,没错。但打从伊芮安还是孩子起,玫瑰便看到她更为丰富的内在,超越自己的存在。伊芮安如此将目光自世界移开时,似乎进入超越自己的地点,或时间,或存在,完全超越玫瑰所知领域。此时玫瑰怕她,也为她担忧。

“你小心。”女巫严酷说道,“每件事都危险,的确没错,跟巫师搅和尤其危险。”

蜻蜒出于爱、尊敬、信任,绝不忽视玫瑰的警告,但她无法把象牙当作危险人物。她不了解他,但惧怕他的念头在她脑子里老是留不久。她认为他很聪明,也颇英挺,但除了他能告诉她的知识外,她不常想到这人。象牙清楚她想知道什么,因此一点一滴告诉她,虽不是她真正想了解的事,但她想知道更多。他很有耐性,而她感激这点,知道他的脑筋比她灵敏许多。有时他因为她的无知而微笑,却从未因此讥讽或责怪。他像那女巫般,会以问题回答问题,但玫瑰问题的答案总是她已知的事,而他问题的答案,却是她从未想象、吃惊、不喜,甚至痛苦的事物,会改变她的信念。

一天一天过去,两人逐渐习惯在伊芮亚老马厩会面谈话,她问他问题,他多加告知,却不太情愿,总是遮遮藏藏。她认为他在护卫师傅,试图守护柔克的光明形象,直到有一天,他终于屈服于她的坚持,毫无顾忌说道:

“那里有好人,伟大睿智的大法师自然是,但他走了。那些师傅……有的离群索居,追随晦涩知识,寻求更多形意、更多真名,却将知识用在子虚乌有之处。其他人则将野心隐藏在智慧灰袍下。柔克不再是地海的力量所在,如今黑弗诺宫廷才是。柔克凭靠辉煌过去存活,靠一千个魔咒抵御现世,但在那魔咒墙里,还有什么?争执的野心,恐惧新事物、恐惧挑战老年人力量的年轻人。而中心只余空无。空荡荡的中庭。大法师永远不会回来了。”

“你怎么知道?”她悄声道。

他神情严峻,“龙把他载走了。”

“你看到了?你看到那一幕了?”她紧握双手,想象飞行的景象,甚至没听到他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