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疯子(第4/4页)

男孩默默走回桨边,弓起背开始这项任务。他均匀柔软的体格相当有力气,不久就把“瞻远”带离半月形海湾,进入空荡海洋。陲区漫长的正午平静覆罩洋面,船帆下垂。在热气笼罩中,太阳毫不留情地透射光芒,绿色山巅在酷热中仿佛摇晃跳动。雀鹰倒卧在船板上,头部靠舵柄旁的船梁支持。他一动也不动地躺着,双唇和眼睑半阖半开。亚刃不想看他的脸,只好死命盯着船尾。热气在水面上晃动,宛如整个天空满满织了蜘蛛网。他的手臂因疲惫而发抖,但他继续划。

“你划到哪里了?”雀鹰稍微坐起身来,哑着嗓音问。

亚刃转头,看见那个半月形海湾又一次把它的绿臂弯往船只四周伸绕过来,那条白色的海滩线又在前方,山脉也众集在他们头上。原来,他把船转了一大圈回来而不自知。

“我划不下去了,”亚刃说着,放下船桨,走去倒在船首处。他一直想着,当时萨普利就在他的后头,在船上那根桅杆边。他们相处了好几天,如今死得那么突然,毫无道理可言。没一件事让人想得通。

船只漂浮在水面上,船帆垂在帆柱上。由于潮水开始往湾内流,船只舷侧便慢慢转向入湾的海潮,一点一点往内推,推向远处那条白色沙滩线。

“‘瞻远’。”法师抚慰地呼唤船名,再用太古语讲了几个字词,船只轻轻摇了一下,然后缓缓向外滑出,越过明灿的海水,离开了海湾。

但不到一个时辰,她又轻轻慢慢地不前进了,船帆也再度下垂。亚刃回望船内,看见他同伴和先前一样躺着,但头部稍微往后落下一点,眼睛也阖着。

这下子,亚刃感到一股沉重欲呕的恐惧,这股恐惧在心中扩大,扩大到使他无法再有动作,仿佛身体被细绳缠绕,脑子也迟钝起来。内心没有冒出勇气来,好让他抵抗这恐惧,有的只是类似恼恨的模糊感受,那感受让他开始怨怪这种歹运。

他不应该让船只在这里漂荡,因为这里靠近嶙峋海岸,而海岸陆地上有个会攻击陌生人的族群。他心里很清楚这利害关系,但这利害关系没有多少意义。不这样又能怎样呢?难道要他把船划回柔克岛?他茫然了,在浩淼的陲区里,完全无望地茫然了。船已出航数周,现在他无法把船只带往任何一座友善的岛屿。只有依靠法师的指引才能办到,可是雀鹰受伤,无能为力——他的受伤与萨普利的死同样突然而无意义。看他的脸,已经和以前不一样,变得松弛泛黄,可能垂然待毙。亚刃想到应该把雀鹰移到遮阳篷底下,让他免受日晒,并拿水给他喝。失血的人需要喝水。但他们已经缺水好些天了,水桶几乎是空的。没喝水又有什么关系?反正所有事都不行了,都没有用了。好运已尽。

数时辰过去,太阳渐沉,薄暮热气笼罩亚刃,他坐着没动。

一阵凉风掠过他的前额。他举头一望,是晚上了,太阳已沉落,西边天际呈现暗淡红色。微风由东边吹来,“瞻远”慢慢移动了,在欧贝侯岛的外围,绕着陡峭多林木的海岸。

亚刃在船上转身去照料同伴。他先把雀鹰安置在遮阳篷底下一个临时铺就的床位,再拿水给他喝。亚刃手脚利落,且不让目光去看到绷带——那绷带实在该换了,因为伤口一直流血没停。虚弱不堪的雀鹰没有说话,甚至在急切喝水时,两眼也是闭的。大概喝完水更渴,便又睡了。亚刃静躺着,等到微风在黑暗中又止息时,没有法术风取代,船只便在平静晃动的海面上再度闲荡。这时,耸立在右手边的山峦,黑漆漆的,背后衬着星斗满布的壮丽天空。亚刃久久凝望它们,觉得那轮廓似乎熟悉,好像以前见过,好像这辈子一直认得。

他躺下睡觉时,面孔朝南,可以看到那方向的黑色海面上空,高悬着明亮的戈巴登星。戈巴登星下方,是构成三角形的另外两颗星,逗二颗星底下,另外升起一条直线,形成一个更大的三角形。再接下去,随着夜深,另外两颗星星跳脱黑色与银色合成的水平面。它们也是黄色的,与戈巴登差不多,只是淡些,由右至左从上方那个根基三角形倾斜而出。如此看来,这八颗星就是九颗星当中的八颗了。据称九颗星构成一个人形,或说构成赫语的“亚格南符”。就亚刃双眼所见,世上没有人长得像这个星星人形,若要说像,这个人就是被奇怪地扭曲了。不过,这形状有个勾臂、又有横的一划,说是符文倒很明显,差的只是它的脚:还欠最后一划才算完整,而那颗星星还没升出海面。

亚刃等着看那颗星,等到睡着了。

他黎明醒来时,“瞻远”已漂离欧贝侯岛。雾气掩盖岛屿海岸,只看得见山巅。南方蓝紫色的海面上方,雾气较薄之处,最后几颗星星仍在淡淡放光。

他看看同伴。雀鹰呼吸不匀,宛如在睡眠表象之下钻动的那份疼痛,想打断呼吸却没能打断。在寒冷而无阴影的光线中,他的面孔因露出皱纹而显老。亚刃看着他,见到的是个力量尽失、没了巫艺、没了力气、甚至也没了青春,什么都没了的男人。他没有救起萨普利,也没有转移射向他的尖矛。是他把他们带入险境,却没有救他们。现在萨普利死了,他自己在垂死,亚刃也将死去。如此一无所获,如此一切徒劳,都是这男人的错误使然。

亚刃就这么用绝望的清澈双眼望着雀鹰,但什么也没看见。

山梨树下的喷泉,雾中奴隶船的白色法术光,或丝染之家颓败的树园,这些记亿一个也没来扰动他。他心中也没有任何豪气或顽强被唤醒。他望着黎明掩映的平静海洋。海面上低平但大片的波纹染上色彩,看似浅色紫水晶,像在梦中那么轻淡无力,完全没有“现实”的吸引力或活力。深陷在这梦境和海洋之中,感觉不到任何东西,只有鸿沟、虚空。连深度也没有。

这条船任随海风的兴致向前移动,不但时走时停,而且速度缓慢。欧贝侯岛的山巅在船后方缩小成黑点,山巅后方是渐升的太阳。海风飘送过来,把这条船带离陆地,带离世界,带进开阔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