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龙居诸屿(第3/3页)

但亚刃不明了,除了不明了,还忧心仲忡。因为,刚才重述那条龙的话语时,雀鹰已使用“真名”直呼自己,错不了。这一点,让亚刃愀然想起洛拔那瑞那痛苦女人的嘶喊:“我的名字叫阿卡兰!”要是人类的巫艺、音乐、语言、及信任的力量,统统在减弱及萎谢;假如一种恐惧的狂病正向他们逼近,乃至于龙族被夺去理性,转而相互攻讦杀戳……要是当真这样,他的大师能躲过一劫吗?他够强大吗?

雀鹰坐着,埋头吃面包与熏鱼晚餐。他的头发被烤焦而变灰,双手细瘦、一脸倦容,看起来并不强大。

但那条龙怕他。

“孩子,什么事让你心烦?”

与法师相处,惟有讲真话才行得通。

“大师,您刚才说了自己的真名。”

“啊,是。我忘了我一直还没提起自己的真名呢。等我们去到我们必须去的地方,你会需要知道我的真名。”他嘴里嚼着食物,抬头看亚刃。“你是不是以为我年纪大了,所以不小心泄露自己的真名。好比老糊涂,既没脑筋又出丑?我还没到那个地步咧,孩子!”

“不是的。”亚刃说道,但因思绪太混乱,所以也说不出什么话。他累了,这一天过得颇为漫长,一直遇见龙,而且前头的路转暗了。

“亚刃——”法师说,“不对,黎白南,我们要去的那里,没有什么好隐瞒的,在那里,一切都保有真名。”

“亡者反正受不了伤害。”亚刃幽幽道。

“人们以己名相授的地方,不仅那里、不仅死域而已。还有那些最可能受伤害、最容易受伤害的人,好比付出爱但不求回报的人,他们互相直呼真名;又如忠贞之士、奉献生命者——你累坏了,孩子。躺下来睡个觉吧。现在除了继续在航道上前进以外,没别的事了。明天早晨,我们就会见到世间最后一个岛屿。”

他的声音蕴含着无限温柔。亚刃一蜷缩在船首,便差不多立刻睡着。但他听见法师轻轻地、几乎耳语似地唱诵,唱的不是赫语,而是“创生语”。他终于快要理解、快要想起那些话语意思时,快要真的了解之前,就沉沉入睡了。

法师静静收妥面包和熏肉,检查一下船绳,将船内一切准备就绪,然后手持船帆指标,坐在船梁后面,念咒增强船帆的法术风。不倦不怠的“瞻远”朝北加速,像一支快箭飞越海洋。

他低头凝视亚刃。男孩的脸庞被久久未沉落的夕阳映成金红,零乱的头发受海风吹拂。在宏轩馆喷泉旁那个外表柔和自在、有王者之貌的男孩不见了,眼前这男孩的脸庞清瘦些、硬实些、而且强劲多了;可是俊美却不减。

“我一直没找着能够同行的人,”大法师格得大声对沉睡中的男孩,或者对空虚的海风说道:“除汝而外、即无他人。而汝必行汝之道,非吾之路。惟汝日后之王权英明,部分亦为吾之英明。因吾率先发现汝,吾率先发现汝!他日——倘有他日——世人将缘于此而称颂吾,超乎吾在世之法师作为——首先,汝与吾二人务必立于均衡点——亦即世间之支点。倘吾跌落,汝亦跌落,且扩及余者尽皆跌落。即在彼地,亦有星辰……噢,吾盼亲睹汝加冕于黑弗诺,吾盼亲睹阳光照射‘古剑之塔’,照射恬娜与吾两人合力自峨团幽黑陵墓为汝携返之环。吾等当年携返时,汝尚未出世也!”

他说完,笑了起来,转身面朝北方,改用普通话对自己说:“放羊的小毛头竟然僭越,将莫瑞德传人拥上王位!我是不是永远学不乖?”

不久,他手持指标绳,望着饱涨的满帆被最后一抹斜阳映红,他又轻轻自说自话起来:“我不会去黑弗诺,也不会去柔克岛。该是放开力量的时候了,抛下这老玩具,继续下一步。是回家的时候了,我要去看恬娜,我要去看欧吉安,要在他过世前,与他在锐亚白镇悬崖上的家里闲话家常。我渴望到山间散步,弓忒岛的山峰、森林、秋天,树叶璀璨,没有一个王国比得上那些森林。是返回那里的时候了,悄悄独自回去。或许我在那里终能学会一些我至今未学会,也是行动与力量不能教我的东西。”

整片西天,红光耀目,壮丽至极。海洋变成暗红,海上的船帆红艳如鲜血。而后,黑夜悄然掩至。那一整夜,男孩沉睡,男人清醒,直目凝望前方黑暗。那里没有星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