肆 同心露

〔一〕

今天是腊月二十三。文清和沫儿去街上请灶王爷和灶王奶奶的画像。

腊月二十三俗称小年,是仅次于大年初一的一个重要节日,从今日开始,便要进入过年的准备当中了。据说这一天是灶王爷升天汇报善恶之日,而且作为一家之主,灶王爷在升天之前要对所住家庭“点人数”,好到天庭向玉帝汇报。因此,各家各户在外的游子都匆匆忙忙,赶在黄昏前到家。街上的店铺也早早地关门打烊,让忙了一年的小伙计们回家“报名”。

行人的神色匆匆感染了整个冬日,一向繁华从容的都城似乎都动了起来。街头巷尾,巧手的小贩守着土制的烤炉,一脸喜气地吆喝着:“发面火烧啦!”松软的甜饼在烤炉上滋滋地冒着香味。旁边摆卖黄白色的小糖瓜儿、芝麻酥糖,小贩一唱一和地叫道:“上天言好事,下界降吉祥!老灶爷的糖瓜儿!又酥又甜嘞!”

几个总角小丫头一边吃着芝麻糖,一边咿咿呀呀地追着唱:“腊月二十三儿,发面火烧加糖瓜儿。糖瓜儿粘住你的牙,上天只能说好话儿;糖瓜儿粘住你的嘴儿,就像喝了蜂蜜水儿……”旁边一个小子恶作剧,将一个点燃的炮仗偷偷丢到小丫头群里,砰地一声响,几个小丫头尖叫着跑开,小子们却放肆地哈哈大笑。

两人在前街的杂货铺子里请了一张灶王爷,又按照婉娘的授意买了一斤芝麻糖和糖瓜儿,闷闷地看着那些个小子笑着跳着疯玩。文清道:“走吧。”

前面街道拐弯处,一群人围着议论纷纷,沫儿探头看了一眼,隐约听到一人说冥思派什么的,便拉着文清过去看。

众人对着墙壁指指点点,围得水泄不通。文清拿了东西站在外围,沫儿伸着脖子往里挤。一个男子道:“就这么死了?真是太便宜她了!”

旁边有人符合道:“就是!这种人,就应该千刀万剐才对!”

一人唏嘘道:“死都死了,你们还这么刻薄做什么?”

另一人嘲讽道:“你还同情她?你不会是冥思派的吧?”

墙面上贴着一张公告,曰冥思派堂主香木在狱中畏罪自杀,死有余辜等等。沫儿心念一动,从人缝中钻了出去,兴冲冲对文清道:“那个坏女人死了!”

一语未了,背后似乎有一道冰冷的目光盯着自己,感觉十分不舒服,沫儿急忙回头,还是刚才的一群人,在对着告示指点议论,并无异样。沫儿觉得可能是自己多心了,回过头高兴道:“走吧,告诉婉娘这个好消息。”

一瞬间,背后的阴冷又来了。沫儿如芒在背,心中不安,拉起文清跑了回去。

※※※

正堂一个虬髯大汉,面目黝黑,皮肤粗糙,身着布衣短衫,底下鞋子上沾满了泥土,腋下夹着一个粗布包裹,局促地坐在半边椅子上,见文清沫儿回来,慌忙站起来。婉娘笑道:“您坐。这是我的两个小伙计。”

大汉憨厚地朝两人点点头。文清去斟茶,沫儿却盯着大汉认真地看了又看。

婉娘笑道:“胡先生,您说的我已经记下了,一月之后您来取香粉。”

胡先生将手放入怀中摸索了良久,拿出一颗不规则形状的小石子来,表面光滑,乌黑闪亮,恋恋不舍地掂量了一番,递予婉娘,嗫嚅道:“这个……就送予婉娘做定金。”

婉娘瞥了一眼,并未接过,反而盈盈笑道:“胡先生,您可要考虑好了。值与不值,您再思量。”

胡先生显出害羞的样子,两只大手拘谨搓了几下,道:“我已经决定了。”

婉娘叹道:“既如此,我就不说什么了。如果胡先生反悔,请在七日之内来闻香榭。过了七日,可就没办法啦。”

胡先生腾地站了起来,一揖到底,一张黑脸红光满面,嘿嘿了两声道:“那我就不打扰婉娘了,告辞。”

三人送了胡先生出门,沫儿盯着他的背景看了半晌,扭头追上婉娘道:“这人来做什么?”

婉娘优雅地甩着手绢儿,将手里的乌色石子抛起来,喜笑颜开道:“来我闻香榭,还能做什么?”

沫儿狐疑地看了一眼身后,不做声。文清想起刚才街上所见,兴奋地跳起来叫道:“那个坏堂主死了!三哥是不是有救了?”

婉娘似笑非笑地看了一眼他们,道:“嗯,死了。”

文清乐呵呵笑道:“我们刚才看到官府贴出的告示了。”

沫儿却疑惑地道:“婉娘,她……真的死了?”沫儿曾记得,抓获香木时,婉娘明明说没有伤害她的本源,她怎么可能这么快就死了呢?

婉娘若无其事道:“死了——死不过是另一个开始罢了。”沫儿有些明白,又有些不明白,思绪纷飞理不出头绪来。

跟着婉娘走回中堂,两人正要细问如何救三哥,只听门外响起一阵敲门声。

文清开了门。公蛎探头探脑的,满脸堆笑道:“请问婉娘在家否?”

文清老实答道:“在家,请进。”公蛎闪到一边,一个年约十四五岁满头珠翠的少女走了进来,正是鳌公府的明珠小公主。小公主将手中的马鞭扔给公蛎,虚张声势地咳了一声。

龙涎香事件之后,柳中平带着宝儿回了长安,老头儿出去云游,闻香榭众人便再未见到过小公主和公蛎。

沫儿一见是她,心里甚是讨厌,犹如没看见一般,也不过去招呼。倒是婉娘依然十分热情地迎过来,笑盈盈道:“小公主可是来定制香露?”

小公主一看沫儿的表情,便知因上次之事,脸色顿时不很好看,却没有发作,一言不发地在椅子上坐了下来,低声喝道:“公蛎!”

公蛎颠儿颠儿地跑过来,朝婉娘施了一礼,小眼睛骨碌碌瞟瞟小公主,又偷偷看看婉娘,期期艾艾地道:“婉娘,今日我家小公主来,是有事求婉娘。”

文清斟了茶来,放在桌面上就走。婉娘淡然笑道:“小公主言重了。我不过一介凡妇,实难承担公主一个求字。”

小公主眉头一皱,一拍桌子带着哭声喝道:“你们这样子做什么?人家摔了你的龙涎香,可也赔了你一箱原料……再说,谁让你们鬼鬼祟祟的,没一人告诉我龙涎香的用途……”说着说着小嘴一瘪,泪眼哗哗地流了下来,倒好像都是别人的错似的。

婉娘忍不住好笑起来,递给小公主一条锦帕,道:“小公主今天来有什么事情?”

小公主一把拉过锦帕,呜咽道:“人家这些天吃不好睡不好,到处找能够治心悸症的方子……老乌龟告诉了我爷爷,爷爷骂死了我……他也再不肯原谅我啦……”一时哭得梨花带雨,万分委屈。

沫儿在一旁鄙夷道:“哼,还不是自找的?骄横跋扈,自以为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