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视野(第2/5页)

不会有黑暗牧师再来骚扰他,有阿米亥来逼他做这做那,他也不在乎身体是否枯干,他可以在那种煎熬中安然入睡。

一切都那么完美。

黑暗,宁静,安眠。

不知道过了多久,髅大醒来了,他发现自己无法永远沉浸在那无意识的世界当中。难道有入睡的时刻就一定会有醒来的瞬间?是那地下的水流太过勤勉,根系的呼吸就像同床密友的呼噜声让人烦恼。天花板为何这么低?先前并没有觉得不好。

髅大耐心让自己平静,但是时间过得越久,他就越讨厌这里的狭窄,局促。他翻了个身,但是无法抬腿,这让他感到失落,他突然觉得活着也很好。“为何我会觉得自己应该是个死人?在达克尼斯我就是活的,我干吗还要安眠?”

一个声音突然造访了他:“为何不肯入睡?那是你的七情六欲困扰着你,可怜的死者,无法安息的亡灵,让我来帮助你吧。”

髅大寻找着声音的来源,那声音似乎来自四面八方,然后眼睛睁开了,棺材的四周不知何时渐渐出现了密密麻麻的眼睛,眨动着,然后一起缓缓地合拢了,让髅大在此回到彻底的黑暗中。髅大听到柔和的声音:“睡吧,睡吧,永远不要醒来,什么都看不到,什么都听不到,痛苦消失了,把你的灵魂交给我……”

髅大顿时不再烦躁,随着那些眼睛合拢,他的意识再次困乏,视线模糊了,一切都不再吵闹,他坠入了沉沉的安眠当中。

“啊!”

又不知过了多久,惊叫和挣扎惊醒了髅大,乌鸦醒了,疯狂地用嘴敲击四周,大口吞咽着空气,然后在髅大的骨骼上抽搐。刚刚喝了美酒,一觉醒来发现自己已经被埋了,而空气已经开始窒息。

“你为什么翻白眼?”髅大的疑问没有得到回答,只得到充血的白眼,而且那白眼球鼓得几乎要从眼眶里蹦出来。髅大的念头飞速在空荡的头壳里旋转,突然觉得应该立刻出去。

乌鸦口吐白沫,髅大不再犹豫,四肢用力撑住棺盖,想要将棺盖掀开。棺盖在他的力量下掀起了一条缝,土便扑簌簌地落进一些来。髅大稍微挺直身体以便发力,那曾经让他昏睡的声音却再次响了起来。

“为什么又醒了?你不乖。你还有什么可以牵挂?”又是一大堆眼睛出现在面前,眨动着,那声音说,“睡吧,和你的小伙伴一起睡吧,永远也不要醒来。你不是骷髅吗?骷髅就应该被埋葬,这个世界的居民都应该被埋葬。”

髅大愣了一下,摇了摇头。那声音不住地诱惑他:“睡吧,合上你的眼睛睡吧!”

“我没有眼皮,合眼是无稽之谈。我觉得我还活着,也许我压根就不需要睡觉。”髅大不再理会那声音,用力掀动棺盖。那棺盖被他推开,松动的土壤便流了进来,瞬间将他掩埋。

“所以对待无知的死人光靠说是没有用的。”那声音无可奈何地说着,“为何非要破坏那好不容易得到的安眠之地。”

髅大不理他,只是努力从松软的土壤中站起来。对于阿米亥军团来说,钻进土里或者是从土里站起来根本不是什么难事。随着土壤翻动,髅大的一只手先破土而出,随即是乌鸦。髅大伸手将乌鸦丢到坑外,拎着王冠和长剑,挣扎着从土里钻了出来,仔细地抖落衣服上的泥土。

那些眼睛就散步在他周围的空气中,惊诧地喊叫:“为什么你不肯睡觉?你应该躺下来,你应该安眠!”

“闭嘴!你知道什么?死人想安眠也是不可能!”髅大发出威胁的低吼声,用那把剑挥来挥去,那些眼睛便发出诡异的尖叫声带着绿光飞走了。

乌鸦兀自躺在地上抽筋,过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仍然不明白自己怎么会被人活埋。髅大坐在土堆上,呆呆地望着那一大片坟地,每个土堆里是不是都有灵魂在沉睡着?他们是不是都很幸福地安眠?髅大沉思,他已经死过,活过,躺下过,被活埋过,有机会听到人们为他落泪,那就足够了,还有什么可遗憾的。

良久,风吹拂着髅大体面的黑色外套。髅大踏着靴子,就像一个真正的国王一样头顶王冠站了起来。没有什么可以让他困惑两次,髅大确认自己已经不想在这里呆下去。他带上乌鸦,依旧朝着村子里面走去。似乎已经完全过了一天,送葬的钟声又响起来了,悲伤的呜咽声延着石板路传来,依稀可以见到领路的人手里举着的灯火。八成这里天天都有葬礼!

髅大站在路边给队伍让出地方,队伍里的人似乎对他的出现并不感到惊讶,或者说他们沉浸在神圣的葬礼仪式中,任何事情都可以不管不顾。一群哭喊着的人追赶在队伍后面,髅大跟上他们,他们就分了一块手帕给髅大。

髅大问:“谁死了?”

“嘘,路上不要交谈。”那人回答,“是洗染匠七岁的可爱儿子乔。”

话音刚落,棺盖倾起一角,一个五花大绑的侏儒从棺材里坐了起来,呜呜乱叫,头上肿了老大一块。护驾的人哭喊着:“烦恼退散吧!”一棍打在侏儒头上,侏儒登时昏倒,又躺回棺材里。队伍毫无停滞地行进,每个人都沉浸在悲痛之中。

髅大混在他们当中,学习哭天抹泪。他没有眼泪可流,不免看上去有些不诚恳。旁边的人看了他一样,给他做示范,以手掩面弥补眼泪的不足,一面跌跌撞撞发声:“我的天啦……呜呜……”

髅大好生感激,努力模仿着,一起哭天抢地。队伍的气氛不断高涨,从周围的手势,眼神,声调,髅大再次感到那种共鸣,那种悲愤莫名的情绪。那情绪自发地在他的胸膛中扩散,让他的眼眶周围有些肿胀感,最要命的是鼻孔发酸。髅大偷偷观察旁边的人,他们的眼泪都汹涌地沿着面颊下落,唯独自己做不到。为了不让自己显得落伍,他用手指在面颊划过,用寒气凝出了两道泪痕。如果不是目的地已经到达,他还会哭得更加杰出。

现在是光荣下葬的时刻,大家都围在“死者”周围,最后瞻仰遗容。主持人大声呼号:“多么悲痛的时刻,受诅咒的季节!我们甚至没有一束鲜花可以送给我们可爱的孩子!”

髅大已经习惯他们乱加的种种身份,尽管那是个侏儒不是孩子,既不可爱想必也和洗染匠无关,不过,那并不妨碍神圣的葬礼进行。尽管他也还未断气,反正他不动就行。髅大觉得自己的理解能力很强,熏香从骨骼的孔隙中被吸收进来,髅大有些昏昏然,对葬礼的神圣程度又有了新的认识。

“开始吧,愿神眷顾我们可怜的孩子!”主持人哭道,“尽管他很顽皮——那顽皮要了他的命,但他还是个可爱的孩子,噢,天哪,他就要离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