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柏人的家并没有被烧掉,不知道他安了什么东西,只有外牆燻黑。当然玻璃是被打破得一块都不剩,什么东西都打坏了,连书都被扔到庭院烧个精光。

这些愚蠢无知的暴民。

但比起别人的损失,我已经很幸运了。这场暴动死伤数字一直没办法确定,保守估计,起码有两万人死于踩踏、虐杀和火灾,十几万人轻重伤。人类和异族的关係,创史上最低冰点。

媒体事不关己的报导,但随着几个媒体人的离奇死亡,的确安静许多,不再那么兴风作浪。

茫然的暴民大难不死,回家当安分守己的良民。回去发现半毁的家园,一面咒骂一面修复,却没有意识到自己也是暴民的一份子。

真是场可笑愚昧的战争。

渐渐的,稳定下来。小薏因为保了火险,所以房屋有了重建基金,她坚持在原址盖新的麵包店,又去银行贷款,背了一大笔债,还是把麵包店开了。

学校寄来复学通知,我一把撕成两半,扔进垃圾桶。再上那个鬼学校我就是白痴。我直接申请大学,已经有两家大学请我去面试了,我何必跟那群笨蛋一起上什么鸟高中。

战争还在延续,而我满十六岁了。我每天都在等。战地资源短缺,讯息不通。偶尔,非常偶尔,我们可以接到他们偷寄的e-mail。因为是疫区,我们可以寄东西寄信过去,他们却不能寄任何东西过来,只有不会感染任何病毒的e-mail。

柏人寄来的信还是超短。「发光的问妳好。」「妳还活着?」「柠檬巧克力很噁心。」每次看信我都怀疑干嘛等他回来。也不看人家阿默写的信多长,你写这什么东西?

但我还在等。

他们很少传讯息回来,因为是机密。但是需求的资料还是会告诉我一些什么。部长没有去前线,镇守在红十字会,偶尔还会来课裡走走。

「坦白说,」有回他叫住我,「我不喜欢妳来。」

全身紧绷,我准备战斗。

「平凡才是最好的生活。不要追求所谓的刺激。」他看起来苍老许多,「为什么不珍惜平凡的幸福,走入危险是为什么?」

我慢慢放鬆下来。原来只是因为这样?

「我不是追求危险。而是有些事情,总是要有人去做。」

他深深的看我一眼,含笑的走了,以后没再干涉我出入。

但我却发了一身冷汗。幸好…幸好。我没过早的判了他的罪,用我自以为是的判断。幸好我没犯下那样的错误。

我每天花更多时间向圣光祈祷。但愿我没被仇恨蒙蔽,但愿我还相信希望与良善。

战争持续下去,我十七岁了。

陆续有叔叔回来…以一罐骨灰罈的方式。有家人的会哭泣的带回去安葬,没有家人的,就是我的工作。

我是他们的女儿,当然就该行哀礼。没问题,我可以的。是我对着他们的遗骨祈祷,对他们诵读圣光的教诲,哪怕那有多可笑,是我抱着他们的遗骨入塔,是我对着他们的牌位洒泪。

全家福的人一个个的消去,最后只剩下圣、柏人、阿默。连豢龙氏的孟奇都丧生了。我抱着他的骨灰罈,面对他心爱的宠物们,不知道怎么对他们说明。有的当天就死了,有的逃走了,有的陷入长长的冬眠,谁也无法承受。

我也快要不能承受了。

***

就在我快满十八岁的某个晚上,我突然惊醒。

明峰说过,我有血晕的后遗症,可以听到很远的声音。但我发现,必须提到我的名字我才能够找到定锚,不然怎样都听不见。

我听到了。我听到柏人喊我的名字。

「柏人?」我在空无一人的房间大吼,「柏人!!」「…林靖。」他咳了几声,「当初一枪打死妳就好了。现在得丢妳一个孤苦无依,真是不负责任…」

为什么没有声音了?为什么?

「…站起来,柏人。」我咬牙切齿的瞪着虚空,「现在,站起来!」

我的手在发抖,我全身都在发抖。我努力的听,希望再听到什么。

「…林靖?」他虚弱的声音充满困惑。

「撒什么娇?站起来,跟上来!」我抓狂的大吼,「别撒娇,跟上来,跟上来!你答应我一定要回来不是吗?我还没满二十,你不可以不负责任!」

「嘿…嘿嘿嘿…」这王八蛋居然在笑,「人、人的一生中,真的不能犯下太多错误…」

我痛骂了一整夜,骂到喉咙都哑了。

「好、好了,不要骂了。」他咳了好几声,「我把他们一起扛回基地了。能够托付的人都快死了,搞什么…我、我要吃花生猪脚…等我回去…」

声音没了。

我坐在客厅,看着渐渐发白的天空,哭了又哭,哭了又哭。溷帐王八蛋,会走路的电冰箱,死冰山!只想着吃…打那么多年的仗,没问一句好,只记得你的花生猪脚,你这头猪!

你搞不好连我长什么样子都忘记了,都…忘记了。

但我知道,柏人会回家来。我也知道,战争终于结束了。

因为那些杂碎刺客倒是满开心的跑回来热身,我也当作练拳头打发了,还用孟奇教我的方法养了几隻起来。

一郎兴奋的告诉我柏人的英勇事蹟。

他说,他们三人小组遇伏,看起来都要等死了。结果胃差点被打烂的柏人,居然扛起昏迷的圣和断腿的阿默,步行好几十里路,回到基地。

「我知道,这我早就知道了。」我握紧拳头。胃都打烂了还点什么菜?!

男人在外面打什么仗,我们不知道。我们这些女人和小孩,就只能在家裡焦急的等待。一天一天,焦急的等待。

一个月后,柏人走入客厅。

我知道他的归期,但我不肯去接他。因为我有更重要的事情。

「喂,我回来了。」他满脸鬍渣,飘着澹澹的消毒药水,乱七八糟的头髮,背微微痀偻。

「…我叫什么名字?」我冷冷的瞪着他。他走的时候,我只到他的腋下,现在我已经到他下巴高了。

「林靖。」

「…花生猪脚在桌上。」

「哦。」他没说什么,微跛的走向餐桌。

我再也无法忍耐了,一头撞向他的怀裡,他惨叫一声,「我的胃啊~」

紧紧抱住他,说什么也不要放开。是他活该啦,他一枪打死我,什么事都没有。没有打死,就是他欠我欠我的。我不要放开,我不要。就算我超过二十了,他还是我的监护人,他要当我一辈子的监护人。

我就是不要放开。

紧绷着身体,他说,「…我可以吃饭吗?」

「住口!」我埋在他胸口低吼。

他的身体放鬆下来,迟疑的把手放在我背上。「人的一生中,重大的错误,一次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