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魇镜】3(第2/2页)

“我夫君亲眼见到有人将你们年幼的女儿,埋在了河边的树下,人命关天,既然我知道了,就不能不报官。”我沉下脸,“你们既然不跟我们讲,那便留着时间同官府讲吧。只怕深牢大狱坐起来,可没有我家里这么舒服。”

妇人一听要报官,慌张地跪下了,连连摆手道:“不要报官!不要!那是我们的孩子……”

她顿了顿,紧接着又摇头道:“可那又不是我们的孩子。”

“说清楚!”敖炽呵斥。

男人咬了咬牙,说:“我们家在南坊,三年前,确实有个不足一岁的女儿,原本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可是一场伤寒要了小女的性命。为人父母,再没有比失去儿女更痛苦的事,之后这几年,我们夫妻没有一天过得好,夜夜梦中都见到女儿在到处寻找我们,我们喊她的名字,她听不到,去抱她,走不动。我娘子总是哭着醒来。

“只可惜我们命途多舛,女儿出生时本就是难产,稳婆好不容易保住了大人和小孩的性命,但我娘子却再无做母亲的机会,就这么一根独苗,到头来还是保不住。”

他停住,擦了擦发红的眼睛,继续道:“多年积郁,我娘子的身体越来越差,前不久又患上了心悸心疼的毛病。有人介绍说东坊有个大夫善疗此病,我们这才从南坊赶来寻医。大夫诊了病,说得扎一个月的针,故而我们暂时落脚在云来客栈,想着治好了病就回家。

“大概六七天前,我听闻东坊有一处名为众乐场的地方,热闹好玩,便带着娘子去散散心。在那儿,我们遇见个拿自己当沙包让别人打的姑娘,当时我们觉得太不可思议了,怎能有人拿这种法子赚钱呢。想来,若真有别的法子,谁又愿意以此为生呢。那天,直到她做完最后一笔生意,围观者散尽之后,我娘子才走过去把刚刚从另外一个摊子上买的跌打药塞给她,说了一句‘你爹娘要是见你如此艰辛,该有多心疼’。

“这姑娘接了药,笑着说我们是好人,我见她一直在擦那个铜盘,擦得特别干净,把我们的脸都照得一清二楚,可惜之前她拿铜盘要打赏时,却没有一个人解囊,也是心酸。我额外给了她一些钱,说‘姑娘,能转行还是转行吧,天天这么下去,铁打的身子也扛不住’。她只是笑,说不妨事。我们也不好再说什么,便离开了。”

他顿了顿,眉头深深锁起来:“本以为我们与她只这一面之缘,谁知翌日深夜,这姑娘竟寻到我们的住处,还……还给我们带来了一个女婴。”

说到这里,夫妇二人的神情骤然复杂起来,一种交织着希望与绝望,欣喜与悲伤的矛盾浮现在他们接下来说出的每句话里。

“我们被吓住了。”妇人眼里闪着泪光,“她抱来的,分明是离开我们三年的女儿,那双圆眼睛,那张红苹果一样的脸蛋,连哇哇的哭声都一模样。她把孩子放到床上,回头笑着跟我们说,梦境里最清晰的那个人,一定是你们的挚爱。我们都呆了,我好不容易回过神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她说没什么,就是想我们高兴,所以特意来把这个孩子还给我们。”

“‘还’给你们?”

我承认我也被惊到了,一个天天挨揍的姑娘,凭什么把一个已经死去三年的孩子“还”给她的父母,而且她跟这对父母不过一面之缘。

男人点点头:“她确实这样讲的,一字不差。我初以为这孩子是她偷来的,可那眉眼那模样,真的同我们的女儿毫无二致。我问她这孩子哪里来的,她却笑言是从我们的梦中来的,让我们放心养着。我们哪里肯信,可一看到孩子的脸,我们又再无力量拒绝,这分明就是我们失去的女儿啊!离开时,我们问她名字,她说她叫青童,还叮嘱我们,不要将这件事告诉别人。”

“你们手上的伤是怎么回事?”敖炽朝他们的手腕努努嘴。

夫妇俩陷入了沉默,半晌妇人才说:“她走后,我们抱着孩子泣不成声,也不想再计较孩子的来历,三年来的痛苦都在这一瞬间化解了。我们甚至以为这个青童姑娘是隐于人世的神仙,专门解人痛苦。可是这种失而复得的幸福并没有持续太久。我们发现这个孩子不肯进食,不论米粥还是羊奶……就在我们无计可施之时,她竟抱住我的手,一口咬在我的手腕上……”

我皱眉:“这孩子嗜血为食?”

她垂下头,男人把她揽得更紧了些,道:“起初我们也害怕,但是,‘不能再失去她’这个念头很快压制了我们所有的恐惧。这孩子除了这个之外,并无其他异常。所以我们才……”

“所以你们觉得就算让她喝一辈子血,你们也认了。”我冷笑,“如果有一天她不止要喝你们的血,还要喝别人的血呢?”

夫妇二人愣了愣,无言以对。

我加重语气:“昨夜发生了什么?”

男人深吸了口气,道:“我们刚要熄灯休息,一个从未见过的老头子竟在没有开门的情况下闯了进来,一把从床上抱走了孩子,临走时扔下话,说‘你们就当做了场梦,这孩子留不得。也不要对外张扬,仔细惹了麻烦。”

情势转变有点快。老头是善是恶,突然不是那么好判断了。

敖炽合上惊讶的嘴,转头问我:“怎么看?”

“有点乱。”我如是道,“但信龙一定知道怎么回事。”

此刻,天已大亮,我们将夫妇二人毫发无伤地送出了不停。

分别时,我对他们说:“已死的东西,不可能再回来。”

他们沉默,颓然离开。

然而,一直到夕阳西下,信龙兄弟也没有回到不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