洞冥(第3/10页)

铺子外的绣灯明丽地燃烧,疏影浮香,映照出紫颜薄薄的身形。已是打烊时分,尹心柔应声开了门,烈烈的香气如水银泻地,婉转地贴身过来。

“先生稍坐,师父出去了,很快就回。”她挽了一个花髻,眉宇间少了先前的雍容华贵,添了劲拔爽落的英气。

将紫颜引至香绾居的内室,红纱灯罩内烛火缓烧,案上放了只玉制的香匣子。

“这倒奇了。她约我来,人却不在。”紫颜踏步进屋,初嗅便欣喜说道,“又配了一道好香。”

尹心柔面露忧容,将匣子收起,转身叹道:“这香差了几味,师父出外搜寻去了。可惜这香不是配给先生的,师父还说,这香千万莫进紫府,怕有些不吉利。”

“哦?”紫颜笑容不减,轻闻空中曳过的淡淡清香,“你不必过多烦恼,她几时会害我呢?”挑了张紫檀围榻舒服地斜倚着,笑眯眯地道,“我在此候她便是。”

“这一年与师父走了不少地方,霁天阁更是个好去处,若不是先生回京,我们一定不会回来。”尹心柔端来香茗倒与紫颜。

紫颜笑了摇头,“是你流连忘返,姽婳最怕憋在那里。对了,蒹葭大师云游到了何处?”

“她偶有书信,天南地北的。听说常去无垢坊,皎镜大师每年有极品香料供奉。”尹心柔忍俊不禁地道,流露淡淡的艳羡之意。

“你们没去无垢坊?”紫颜想起卓伊勒,随口问道。

“师父想和蒹葭师祖较量,故这一年东奔西走,无不在孜孜求香。无垢坊既是师祖的兵粮库、弹药房,我家师父自然避而远之。”

尹心柔与紫颜静静闲聊,心底有句感谢未说出口。她曾是深宫里被锁的金丝鸟,断了两足,折了双翅,不知天高海阔。紫颜容她寄身姽婳之侧,窥见江湖上别样风光,霁天阁、无垢坊这般逍遥世外的去处,如今成了她能尽情遨游之所,没有比这更绝妙的再世为人。

紫颜端详她若有所思的脸,问:“你有事瞒我?”

尹心柔想了想,微笑道:“我想起先生骗人的事。”

“哦?”紫颜端起茶抿了一口,“我几时不骗人,你们倒要小心。”

尹心柔噗哧一笑,“记得先生说过,和傅传红是总角之交,后来我问过姽婳师父,她说你们是十师会前才相识。”

紫颜叹气,“我这人喜说假话,可惜你们都爱当真。我以为你会亲耳听傅传红说出真相……莫非这一年来,姽婳没见过他?”

尹心柔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师父的行止,不便透露。”

紫颜掐动晶指,笑道:“偏偏我会神算,知道他俩不但有来往,还时常背后说我闲话。”

眼前掠过一道风,一个清朗的声音大笑接口,“对极了!谁让你不来看我?”那人一袭素练衣衫,飘若白云,正是丹青国手傅传红。

紫颜意态疏懒,斜睨了一眼,道:“整日流连宫闱,人也练得油滑。”

傅传红一把按住他的肩,欢喜地道:“我又不是御用画师,应召入宫,终有出来透气的时候。倒是你上回得罪了太后,叫我很是担忧。”

紫颜推开他,摸了摸鼻子,嘴角漾出浅笑。尹心柔见两人相见甚欢,为傅传红倒茶后悄然退下。

“姽婳连你也召来,可见今次无甚好事。”紫颜摇头叹气。

傅传红不理他抱怨,径自走到画壁前观看一幅山水。香绾居里多有画作,一半是他的杰作,这一幅是个半遮面的仕女,团扇上有蝶飞舞,依稀能听见美人在扇后的轻笑。

“你仿我的画,如今有九成肖似。”傅传红对了紫颜啧啧赞叹。

“谁说是仿你?”紫颜说完大笑,想起屡对人说某某画是傅传红的手笔,道,“说起来,我府里到处是‘你’的画作,他日有人问起来,你都要认下为好。”

傅传红蹙眉,“你为人易容也就罢了,我的画还能帮你骗人不成?”

紫颜狡猾地道:“这是仙家妙处,不可多说。你名气越大,越能唬住寻常人。”

傅传红正在喝茶,闻言一口呛住,咳了数声。忽地想起一事,正色道:“今日就算她不找你,我也想见你,你可知皇上为什么没治你的罪,准你回京?”

“听说太后病了。”紫颜漠然说道。

“不但如此,你的名声已传遍京城,如今天下易容师,莫不以赢过你为敲门砖。”傅传红一脸苦色,替紫颜发愁道,“你清闲不了几日,也许回府就会有人上门挑战。”

“那又如何?”紫颜惬意地抿了一口茶。

“据说太后时昏时醒,醒时常喃喃自语‘易容师’三字,御医束手无策。几十日下来,皇上食不知味,病急乱投医,本想宣召天下易容师进宫。后来英公公提起你来,皇上就说,既然此人如此了得,不如以他为准,赢过他就可入宫面圣,到御前救治太后。”

紫颜失笑道:“这算什么狗屁法子?”

当时傅传红只想到,这是能让紫颜早日回京之法,如今细细推敲,皇帝救母心切,必会允那些易容师接连找紫颜比试。如此一来,太后病体一日未愈,紫颜就要多受一日骚扰之苦。

思及此,他无奈地耸肩道:“说来奇怪,皇上未提及请你入宫的事。”此事并无成例可循,但既钦点了紫颜,却一不召见,二不颁旨,唯有坊间百姓之口流传着圣意,个中种种值得玩味。

紫颜一派云淡风轻的神情,不以为意地道:“那年熙王爷叛乱,皇帝想是对我心存芥蒂,不召见不足为奇。这趟浑水我不想沾,传红,你看我要不要再次出京?”

傅传红笑骂道:“你居然问我?想是自个儿早拿定了主意。上回有侍卫监视你都出得去,何况今朝?随便易容成谁,城门口不会有人拦你。说是问我,其实是等我出了馊主意,好一一反驳,是不是?”

紫颜忍不住掩口而笑,与当年相识时比较,傅传红那画呆子的憨气少了许多,多年来时常禁锢在规矩森严的宫廷中,起码学会了观人形色,体言察意。如此,面对古怪精灵的姽婳,大概不会再如从前般手足无措。

这是漫漫流年在眉梢眼角留下的痕迹,就像泛黄的绢画、起毛的笔锋,总有那么一点与以往不同。

“你这张笑脸,我看不惯呢。”傅传红突然怔怔地说,手指了紫颜的脸,在离了三寸处停下。他曾看过紫颜多张面孔,那时会认了其中一张,作为这千变人儿原有的模样。如今多时不见,要骤然对了陌生的面容无遮拦地倾谈喜怒,不免费力。

“我的容颜难入你这画师之眼。”紫颜含笑,移目向他身后,“你百看不厌的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