芳约

立夏后,暑气侵入了沉香谷,渐渐听得到蛙鸣。

侧侧穿了亲手缝制的斩衰之服,粗麻大袖长裙,又用黑麻系了丧髻,住在紫颜搭建的庐墓里。睹物伤情,起初哀伤不绝,后来心情稍复,在沉香子的坟前植满松柏,建起了一个墓园。

紫颜和姽婳走后,谷里剩了她一人,所种的果蔬眼见吃不完,泰半烂在地里。到了清明节,她孤单地为爹爹烧了纸钱,数着日子盼紫颜他们回来,终不得见。

于是惯了独来独往。每日清早拜祭过沉香子后,回原先的住处拿了针线,以老父收藏的名画为蓝本临摹刺绣。她时日既多,难得全神贯注,技艺突飞猛进。开始是花鸟虫鱼,取吉祥的绣作衣服纹样,而后每有奇思,屡屡能绣出一个新纹样,非雷非云非团非螺,格外雅致好看。

“不知道文绣坊的青鸾大师,又有何样的本事。”凝眸下针前,她总是这般想。

除了绣制新样,想到紫颜和姽婳出门在外,她便为两人缝制新衣,将思念密密织在针脚线头。衣裳一件件做得多了,又纳鞋底、绣荷包、织香囊、刺枕顶,山鸟桃杏,石泉霞霭,将沉香谷的风景逐一于针下呈露。

拾起眼前落花,分付流水,共此一方天涯。她一针针细密缝去,万顷愁思最终化作玉线金缕的纹路,成就一片片锦绣霓裳。

一日天气闷热,侧侧将衾被换成了棉布薄毯,不料晚间下起急雨,顺了屋檐挂下一道珠帘。等她醒过来时,草床已淹在水里,匆忙收拾了,跑回家中石屋,衣裳早淋得透湿。一夜折腾,次日发起烧来,药物多藏在门前井下,她起不得身,愈加病得重了。

晕晕沉沉之间,嗅到好闻的香气混合的药味。

“来,喝药。”侧侧恍惚觉得有人扶起她的身子,入口清凉的药水,有淡淡的甜。她心安理得地喝着,想,这是多么美的一个梦。

“幸好赶得及。”那少年说话如玉石叮咚,立即敲开她的眼。侧侧猛然醒来,发了一身冷汗,精神顿时爽利。枕畔坐了姽婳,手里捧着药碗,对她盈盈笑望。

床侧站的那人,风尘仆仆,陌生但温暖的笑容。紫颜又换脸了,她偷偷地笑,无瑕的面容背后有她至为依恋的亲和。

他轻轻刮了下她的鼻子,“你呀,居然没照顾好自己。”

侧侧抿了嘴笑,三人在一起无忧无虑的日子又回来了。姽婳拍拍她的背,她顺从地喝完了碗里的药,紫颜掖好被子,微带责怪地道:“你躺了休息,姽婳会准备熏香,我在这里陪你。”

姽婳冲两人鬼鬼一笑,哼着歌去了。侧侧想到紫颜留给她的两个布偶,俏面一红,紫颜见了,蹙眉道:“还没退烧?”侧侧忙道:“十师会如何了?为何今日才回?”紫颜道:“去霁天阁走了一趟,耽误了时日。对了,有好东西给你,等着。”

他从青布包裹里掏出一册布卷,侧侧好奇地接过,竟是文绣坊的绣谱,以零碎的绣片拼贴成华美耀目的一卷。她当即忘了谢过紫颜,斜倚身子专注地翻看。紫颜拿了锦垫靠在她身后,又用凉水洗了一条巾帕,轻压在她额上。

“绣谱留了慢慢看,你先养着神,我给你说十师会的事。”

侧侧把绣谱放在床头,心满意足地阖上眼帘,听紫颜述说过去几月的经历。仿佛和他踏入了同个梦境,见到形形色色的人穿梭来去,一幕幕或惊险或轻闲的戏目次第上演,时而婉转低回,时而高亢入云,一颗心随之起伏牵动。

秀睫不觉颤动,她遗憾地想,没福分见证紫颜一步步成长,没福分和他共担前路上的忧伤,陪在他身边的人是姽婳,不是她。她是局外人,遥望那些绮丽眩目的故事,赞叹艳羡,仅此而已,唯有身在其中的人才有会心的微笑。

紫颜忽然停了叙述,静静听她均匀的呼吸声。侧侧猜测他正凝视自己,心乱之下两颊的嫣红更深,双手在衾被里偷握成拳。

“抛下你一人,真对不住。”紫颜在她耳畔说道,声音细微如蝇,仿佛怕惊起了沉睡的花。

侧侧怦然心动,很想睁眼诉说别后的孤寂哀愁,脚步声不合时宜地传来,一阵辛烈的香气相携而至。姽婳将一只银盆放在桌上,煮沸过的苏叶、香草、厚朴、藿香混在一处,飘散出馥郁的浓香。

“侧侧,我扶你起床。”姽婳朗声说着走来,她不得已张开眼,被姽婳搀扶着凑到银盆前,俯首蒸着口鼻。姽婳用一大块棉帕遮住她的头,悠哉地拍了拍手,领功似的朝了紫颜笑。

有汤药和熏香双管齐下,侧侧的病果然轻了,到晚间胃口大开,将紫颜做的菜吃了干净。姽婳欣慰不已,待收拾好碗筷,从行囊里端出一堆物件,逐个指给她看。

“我的礼物自然要先送,这是回霁天阁后为你配的香。”姽婳掀起盖子,一整盒香粉散出香料沉郁的气息。

“呀,好闻。”侧侧病恹恹的精神重获生气,像是宿命的遇合,当她的指尖触到香盒,竟忆起极幼时的往事来。最初,爹爹也曾递与她一团丝线,缠绕于手心,终成了心上透明而绮丽的依恋。

微微怔着犹如参禅,侧侧捧了香盒安静地沉思。

姽婳的笑声依然如日当空,倾注在屋里每一寸地方,她咭咭笑着,将诸位大师的赠礼堆满桌上。“这是阳阿子大师送你的笛子,这是墟葬叫我带给你的娑罗树镜,是件古物呢。还有皎镜,居然封了两盒人参——你年纪轻轻不用理他,以后只管卖个好价钱。青鸾的绣谱你见过了,我还忘了谁的……”

“夙夜……”紫颜刚说了半句,姽婳脸色一变,叫道:“啊,那几只鸽子会不会闷死了?”翻出一只金丝楠木笼子,里面四只鸽子没精打采地蹲着。紫颜伸手去逗弄,鸽子忽然有了气力,在笼子里扑扇起来。

侧侧看得欢喜,宝贝似的端过来。姽婳撅嘴道:“差点不记得了,不过那个妖怪送的玩意,八成是不会死的。”紫颜道:“你别妖怪长、妖怪短地叫他,小心让他听见。”对了侧侧笑道,“夙夜有些法力,竟替我们想得周全。他说留你一人在谷里太寂寞,叫我们三人用这鸽子互通消息。回头我们各留两只,有事就传个信。”

侧侧奇道:“就算你们带去的鸽子认得回这里的路,我手上的鸽子,如何寻得到你们?”紫颜道:“这鸽子通灵,夙夜既说它有法子找得到我们,姑且信他一回便是。不过仅能用一次,想来是法术。”侧侧将信将疑地应了。

姽婳想起夙夜用符咒捉弄她,道:“难说,万一是他生了坏心眼,叫四只鸽子都飞到他家里去,你们俩互传情书,岂不是全让他看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