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婚夜(第2/3页)

莺络说,二月的那个夜晚,景仁宫上空有微红的光笼罩着,远处有闪电照彻夜空。但是没有惊雷,也没有冰雹雨雪。奴才们都在庭廊下默立,只有手拿承幸薄的老太监,在靠近内室的门外,兢兢业业,听着屋里的动静,然后饱蘸墨汁,在承幸薄上写下皇帝的房事记录。老太监一脸庄严,自同治皇帝驾崩后,他就成了宫里最无所事事的奴才,他一直等待这一天的到来,重操旧业让他恢复了往日的尊严,可他握着毛笔的手,却因内室传来的私语与呼叫声颤抖不已。

景仁宫上空的红光搅扰了太后的睡眠,太后被梦里的火光惊醒,以为宫里有火情发生。福子说储秀宫陆续派出的五名太监一直守在景仁宫门外,直等到晨光初现,红色的光褪尽。二月的夜晚,不仅景仁宫里无人成眠,就连皇太后也只睡了半个时辰的好觉。皇后定神看着天空中奇怪的红色,猜测景仁宫里一定发生了什么祸事,惊动了上天。只有永和宫平静如初,但瑾嫔同样没有安睡的迹象,卧房里的打嗝声让六个宫女坐立不安,然而瑾嫔始终没有撩起帐子,瞧瞧异常的天空,她用身体的不适代替了情绪的不适,她的眼里噙满了因为打嗝而涌出的泪水。

一层金色的尘埃,映亮了这座独立的城。这里是整个京城最早醒来的地方,仆役们从凌晨三点就开始煮茶、打扫,准备主子的衣服和饰品。二月,我连着三天彻夜未眠。我不吃不睡,刚从梦中惊醒。我从一片混沌中分离,一夜间长出了新的皮肤和骨骼。而我的孤单像金色的尘埃,既耀眼又沉默。我看见日光里金子的颜色,而我所见的每个人对此视而不见。我闻到炭火里不可言传的香味儿,而她们对此毫无察觉。树木裸露的枝条如此优美,许多浓荫藏在里面,风变软了,我从身体里醒来,她们还在身体里沉睡。

皇后,妃嫔,福晋,淑人,公主,命妇等,在偏殿前轻声耳语。晨光中,唯有我被孤立,我身上堆积着恶意的目光。最深的恶意来自皇后。皇后扬起脸,下颌露出未被校正的野蛮,她高高的颧骨上潜伏着傲慢与含混的激情。我从未见过被如此纯粹的愤怒占据的眼睛,似有漆黑的江水在翻滚,而狂躁的风正从她坚硬的骨骼间传来,这风里伴有撕碎的花香。

女人们纷纷向前来的皇帝屈下双膝。皇后收起眼里的黑色风景。皇帝金色的朝服伴着一抹霞彩,驱散了空气中令人焦灼的对峙,他的脚步向我而来,带着霞光和笑容。他与我携手,站在即将熄灭的灯火中。他带来的安详平息了所有噪音,皇帝与我共沐晨光的身影加深了皇后和瑾嫔的痛与恨。皇后将一只手指塞入口中,手指上带着水仙又甜又涩的味道。她很快被这滋味吸引,巴不得被这味道带着,远离口唇间渐次增加的烟味。同样的,烟的味道,在瑾嫔的舌尖上滋生,蔓延,瑾觉得浑身都充满了烟,还伴以呛鼻的刺激。瑾强忍鼻翼边的十二个喷嚏,一直将它们带回寝宫。瑾一踏入永和宫,便放心大胆一连打了十二个喷嚏,扑在床褥之上。

太后精神抖擞,端坐榻上。窗户上的纱幔已被晨光浸白,太后的脸一半亮,一半暗。看不清她的脸是喜是怒。她的视线越过皇帝,皇后,瑾嫔,停在我身上。她不动声色。她看见一张过于年轻的脸孔在自然光中被照得透亮。这张脸是完美的。她想。没有一点儿褶皱,没有一点儿细纹,眼眸清亮,嘴唇饱满,皮肤光洁,没有任何一种痛苦来破坏这张脸上的线条和平静,没有过度的快乐,没有忧郁,没有一丝成年人纷乱的情绪,同时也没有无知幼稚的表情。她的确很美。她的美又很安详。皇帝和她身上忽然间都有了那么一种安详,那是愿望终于得到满足的安详。他们互相修复了彼此的残缺与不足,当他们在一起时,他们完整而独立,自成一体。毫无疑义,他喜欢她,爱她,想占有她的全部,带她去任何一个地方——她的美有这种力量,可以毁灭,也可以建造,这难道是我亲自选中的人?太后不免自问。还有那些来历不明的花香,景仁宫上空久久不散的红光与闪电,这些都在预示什么?她衣装的品级远不能与皇后相提并论,但穿在她身上的宫袍却得体秀丽,艳丽的色彩与堆砌的刺绣丝毫没有损害她容貌的完美,她的举止优雅庄重,礼仪周到细微,这一切都让她更像皇后。

太后挺了挺腰身,用一条软帕拭了拭嘴角。当皇帝的三个女人一起出现在众人眼前,谁都会分辨清楚,皇帝会将他珍贵的爱分给谁,会给谁多一点儿,给谁少一点儿,或是最应该给谁,这一点是这样一目了然,几乎不会产生争议。他他拉氏的这个女孩子,侍郎长叙家的小女儿,虽然地位和身份远不及皇后,却后来居上。看看这三个女人吧,她们都是她恩准挑选的,她们截然不同,她们三个人的命运各自伸向三个不同的方向。不过,这个颇为尊贵的女孩儿,说到底,只是一个小小的嫔,而已。

皇太后逆光而坐,虽然一夜无眠,脸上并没有丝毫倦容。从二十六岁攫取权力起,她就被一种奇怪的力量所支配,充满了旺盛的精力。不,比二十六岁还要早,她突然获得的力量是从孕育开始的。她对权力的向往伴随着身体的膨胀而膨胀。在无人知晓的情况下,她已经知道,她将因孕育而将整个局面反转过来。她忽然拥有的这种自信,使她能在皇帝夫君的忽视中坚守,在黑夜与沉默的白昼中等待一次逆转。她明确地知道,她将失去,也将得到,因为新皇帝在她的身体里长大,她的身体像一条帆船承载着他,她是使他从黑暗来到光明的桥梁,而他将以权力偿还这种暂时的租借关系,还将带给她机会。一天一天,叶赫那拉的身体像一条被风鼓动的风帆,宫里所有人都注意到这名年轻妃子的变化,但是没有人将她与权力联系在一起加以想象。她在漫长的沉默中与另一个自己汇合,在被烛火照亮的镜子中,重新辨识。她越是了解自己,越是认清楚自己的另一张面孔。

1885年,皇太后五十四岁了,却依然年轻。她柔软细嫩的手指,让人难以联想它们和权力的联系。她只需半睁着眼睛,就能让每个人,感受到那眼眸里,不同寻常的目光。她还有灵敏的嗅觉,出其不意的觉察力。是谁给了她这样的力量,或者是什么促使她变成了我眼前这样,如磐石般坚硬挺直的躯体?宫里蕴藏着深不可测的恶意。这恶意,我从皇后的凝视中再次察觉,但恶意和皇后眼里的黑色风景,始于何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