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邪灵(第2/11页)

父亲在那个片刻愣住了。他心里装着的焦土忽然燃起了大火,火光让他的内脏灼热难耐,大火像当年一样失去了控制。那场无法浇灭的大火,父亲觉得自己在和它一起燃烧。黄金和珍珠在融化,珍贵的书籍和屋宇,香气缭绕的木构造的穹顶,由雪白的石头雕刻的门和护栏,被烧得通红,像锻造中的生铁。父亲望着这一切,远远望着,任由这片大火一直炙烤着自己的身心。大火在烧到第三天夜里时,海瀛观已经塌陷的建筑上,忽然有巨大的火球跃起,烟花般在圆明园上空爆裂,绽放出奇异的光芒。夜晚亮如白昼,而白昼却暗淡如夜。时间错乱了,时间从那时开始变得模糊不清。父亲忽而感到,他身体里和心里的痛感消失了,他听不到声音,一切都邈远而难以置信,恍如梦境。父亲想,也许他醒来后,这片焦土就会消散,圆明园还是他出生和早年居住过的圆明园,他还是因骁勇机智而令父皇引以为荣的皇六子。接下来,大火退去,烟雾在无边的皇家园林上空聚拢。

1860年10月18日晚上,我父亲和他手下的兵士目睹了一个奇异的景观,海瀛观无比壮丽的建筑在坍塌,而浓烟升腾,聚成人形。在场的人看到一团变幻不定、色彩浓艳的烟雾中,一个女人的身形,以他们似曾相识的服饰装扮着,以他们从未见过的形状现身于圆明园上空,变幻莫测,忽明忽暗。她是一股烟雾,同时又巨大逼真,她用烟雾的手指着他们狂笑不已,她的笑声,让所有目睹她的人,都感到了末日来临时的恐惧和绝望。

烟雾最终散去,而那烟雾里的女人却成了父亲挥之不去的噩梦。在新皇登基时,父亲觉得,幕帐边一直望着新帝的叶赫那拉氏,恍如一团散发奇异光彩的烟雾,烟雾里包裹着曾在圆明园上空聚拢的狂笑不止的幻影。那幻影让他难以释怀,那狂笑像雨点和冰雹打击他,使他的双眼疼痛难忍。

在父亲独自坐在空旷的嘉乐堂里,与祖先默默对话的时候,我也盘腿坐在父亲身边。我是父亲的长女,在王府,只有我能看见父亲心里忽而明朗、忽而阴郁的画面。父亲半闭的双眼睁开,看着我恰似看着唯一一个可以信赖的朋友。父亲没有像平时那样轻抚我的脑门,而是将我的一双手放在他的手里,久久握着。父亲说,你能看见她脑子里和心里的图画吗?

进宫

这一年除夕,恭亲王的大福晋将我装扮成公主的样子,教我礼仪,牵着我的手,带我入了宫。那年,宫里丽皇贵妃的女儿,荣安公主六岁了。我在那一晚第一次见到她。向两宫太后请安后,我们站在离荣安公主不远的地方。她是一个苍白而纤瘦的小公主。她身边是丽皇贵妃。丽皇贵妃还很年轻,人人知道她善舞。咸丰皇帝离世后,王公们的福晋曾一度猜测她的命运。她曾是圣母皇太后的眼中钉,但她出人意料,受到了优待。自然,这一方面是因为慈安太后的原因,一方面是由于皇室处在多事之秋,后宫需要的是稳定。命妇们在丽妃做了皇贵妃后,预测她会被圣母皇太后做成虫豸。但是丽皇贵妃却一直安坐在皇贵妃的位子上,像只蚕蛹被养在寿康宫。从此没有人为她担忧了,只将担忧留给皇贵妃自己在枯坐中慢慢受用。这是一个缓慢的死期,丽皇贵妃在自己的寝宫一天比一天瘦小,精神和健康一年年衰弱下去,美貌被恐惧和忧虑不断焚烧,最终连理智、记忆都化成了一堆灰烬。在三十二年前的那个除夕之夜,我看见丽皇贵妃的脑海里也有一片大火。她像父亲一样,一直遭受着大火的炙烤,不过,那不是圆明园的大火,而是忧虑与恐惧之火。

那天,在体和殿里的觐见仪式之后,本来大家要一同前往乾清宫里做饽饽。但是圣母皇太后对母后皇太后说,昨晚,她梦见先皇说,想要看丽皇贵妃跳荷花舞。谁都知道,荷花舞,在先帝生前,宫里唯有丽妃会跳。况且,一直以来,大家都说丽妃善舞,但宫里没有人见过她的舞蹈,何不在此佳节,一来助兴,二来,大家也好见识一下这支已经失传的舞蹈,据说,这支舞曾是明朝末年田贵妃首创的舞蹈。

东宫太后居然答应了。

命妇们也正想看看这一出好戏。但是已经荣升为丽皇贵妃的丽妃,只为皇帝舞蹈。咸丰皇帝离世后,丽妃便不再跳舞,她将所有的跳舞服和鞋子装进一口大箱子,放在最不着眼的地方。丽皇贵妃也是这样回应两位太后的,说自己已不再跳舞,一是,先帝已逝,无心取乐。二则,自己舞技久已生疏。但是太监已经搬来了皇贵妃那口封存的箱子。圣母皇太后起身,走至箱子前,亲自选中一套艳丽的舞服,命宫女为丽妃换上。皇贵妃好似冻僵了一般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圣母皇太后说,那是不碍的,新帝已经登基,往年先帝也是在丽妃的舞蹈中,度过旧年最后的时刻的,想必,先帝真就想在这个时刻再看看丽妃的舞蹈呢?而丽皇贵妃又何必拘泥,权当是为天上的皇帝再舞一次,更何况,昨夜先帝托梦说,十分想念丽妃的舞姿呢。

丽皇贵妃一时无言以对,只好任由女官褪去身上的礼服,换上轻薄的舞服。丽皇贵妃一直在发抖,她回头看了眼六岁的荣安公主,眼里涌满泪水。刚才觐见时演奏的丝竹现在换上了跳舞的曲子。丽皇贵妃整理舞服,理顺长长的衣袖,舞动身姿。开始很慢,后来动作加快,乐器的节拍几乎跟不上她。在她舞动的瞬间,我看见她心里的灰烬复燃,微火随着她转动的身躯变成了熊熊烈焰。愤怒与羞辱的火焰,一直都在焚烧丽妃纤瘦的躯体,在此后的日子里,将她缓慢地化为了焦土。她跳得越来越快,她心里的大火让她不停旋转,直到她脚下的地毯起皱。她绊倒了,张开的裙服铺散在四围。丽皇贵妃在自己的裙服里晕了过去,醒来后,她眼里看见的只有羞耻。

周围全是王公大臣的福晋和女儿。只略略一眼,我便看见她们脑子里的画面。那天,每个女人脑子里都是盛装和首饰。她们默默比较,尽量将自认为最贵重的东西亮出来。庆王福晋腕子上戴着一双翠玉的手镯,行礼时,这双手镯从衣袖里露出来,不仅仅是为了显示镯子材质的珍贵,还在于晶莹的绿色映衬出她肤色的白皙。母后皇太后只略看一眼,而圣母皇太后则挑起了眉毛。这些都不是我感兴趣的事。我没有忘记父亲的问题。父亲想知道,那姓叶赫那拉的女人,脑子里装着什么。

各位亲王福晋和格格们先在东宫太后面前请安,然后是西宫太后。我不能总是看着她,也不能东张西望,那样会失礼受责。我看着她的时间只是短短的一瞬,而她一直看着我。从我迈进体和殿的门槛,我知道,她一直看着我。我们以款款的步态接近她。当我屈膝问安时,她向我伸出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