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归天马 10(第3/7页)



  “抱着他,千万抱紧!”她喊。

  “你疯了!”安诺绝望地想要重新控制胯下的牲畜,却毫无办法。

  套索猛然绷紧,娜斐再次被拽倒。匕首是她最后的武器,可是它已经落在数丈开外的草海中,失去了踪迹。

  红马载着安诺和查尔达什纵蹄怒奔,远离了战斗着的人群,安诺还是竭力回头去看。人影分辨不清了,可是那双鹿一样深邃的眼睛仿佛还在注视着他。

  前方没有路了,弦月海子横亘平展,蓝如一泓幽寒的冰。妲因毫不犹疑加力打马,灰花马纵蹄驰入水中,直向深处奔去。箭雨紧随而至,一窝蜂朝人扑落下来。

  “趴下!”妲因一把按住朔勒的脑袋,把他的脸狠狠撞进一丛马鬃里。

  朔勒挣扎着往前看,马蹄踢起的水花迷了他的眼,隐约只看见无数箭矢掠过妲因肩头,拖着尖啸扎进湖面。他知道阿拉穆斯正在设法阻挡追袭他们的婆多那人,如果他还安好,绝不会让敌人靠近到这个地步。

  妲因撒开缰绳,粗糙的手依然死掐住朔勒的后颈脊背,不让他抬头,脚下马刺猛踢,催马踏水狂奔。湖底纵然平缓,片刻后湖水亦已没至大腿,波澜荡漾,推得人在鞍上坐不稳,虚浮无根。妲因哗一声从镫上立起,顺手提起朔勒,祈祷似的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去吧。”朔勒尚未回神,肩头与腰后已同时受了妲因的巨大蛮力一推,整个身子被猛然抛掷出去。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轻如鳞羽,悬浮于空中。

  我能飞吗?没有人回答他,世界死寂无声,风息浪止。

  每一次趁着夜深无人,下河洗澡的时候,他总是藏在水里,竭力反手到自己背后,摸索那两处突出皮肤的光滑骨质。阿拉穆斯说,那就是翅膀。那怎么可能是翅膀呢?没有羽翼,吃不上气力,犹如一对小巧的獠牙从肩胛向外刺出,比一片指甲还小。

  错了,全都错了。他从未谋面的生父大概只是个金发的鹄库男人,他不是羽人的孩子,也不可能飞得起来……他只是一个瘦弱的傻瓜,除了笨拙和两片畸形的骨头之外,并不比族人多些什么。

  身下数尺就是起伏水面,如同一面正在碎裂的镜子。长箭飕地擦过面颊,刺穿了倒影中那张苍白的脸。

  恐惧席卷而来,将朔勒紧紧缠绕,身体陡然沉重,直坠下去。眼看水波迎面扑来,他刚要回头向妲因呼救,已跌入海子中。

  湖水不过一人多深,水草摇曳,像无数柔婉的纤手,将朔勒包覆。他想呼吸,湖底腾起的泥雾却灌进嘴里,满口冰冷的苦腥。水堵住了他的耳朵,宁静中只听得见自己的心跳。

  朔勒在水中蜷成一团,口中涌出成串气泡。他想他就要死了。心脏反复擂打着胸腔,仿佛铁锤一般,身体逐渐不再是自己的,被水流推送着漂浮起来。

  隔着动荡的水面,他看见了妲因。

  她仍立在镫上,两手空垂,水汪汪的栗色牛眼已失了神采。一支精钢镞头从她肥胖的胸前透出,闪着湿润猩红的光芒。

  她是不是……死了?如果他飞不起来,妲因会死,阿拉穆斯也会死。那他该怎么去见克尔索?妻子和引以为傲的儿子都死了,克尔索的后半生就只剩下一个连羊也管不好的养子。

  不,不要紧的,他不会再见到克尔索了,如果飞不起来,他也会死的。族人们和苏苏看着他的时候,只会看到一具肿胀的懦夫的尸体。

  婆多那人追近了,箭发如雨,全攒在妲因身上,她奇怪地颤抖着,庞大的身躯终于直挺挺向前跌进水里,一只脚仍挂在马镫上。

  妲因是世上唯一揪过他耳朵,踹过他屁股的女人,也是世上唯一在风灯的微光里替他缝过冬衣的女人,又老,又凶,又丑,又胖,总当朔勒是个废物。只有这一次,她对朔勒抱以希望,他却让她失望了。

  朔勒不愿意这样。

  除了阿拉穆斯,他从没有别的兄弟。除了妲因和克尔索,他也从没有别的父母。这是他能为他们所做的第一件事,也是最后一件。

  我想飞。庇佑在上,群星在上……我想飞啊。

  朔勒浑身的血燃烧起来,奔向心口,像是要把前胸后背烫个对穿。

  他从来没有资格诵读战誓,却那样清晰地记得,不假思索从肺腑送出每字每句。

  “为颂扬您的意旨与荣耀,吾将流血至命脉涸枯,战斗至永不再起……”沸腾的血在胸中凝聚成形,鼓荡,紧缩,汹涌脉动。朔勒受不了那样的灼烧,弓起身体,沉回水下,只是无声呐喊。

  “……握剑至双腕成骨,驰骋至苍穹……苍穹尽极……”肺中最后一丝气息逸散在嘴边。

  热力自他体内执著而缓慢地拱出,撑得背后的皮肤张紧,那团炙热的中央,像是有第二颗心在跃跃跳动,抽空了朔勒的身体。所有的力量都顶在后心那一层薄薄的皮肤上,越来越沉重,越来越猛烈,攥成了拳头,疯狂地捶打躯壳,如同被禁锢的囚徒捶打牢笼。辛辣的冷水灌进口鼻,眼前昏黑,朔勒听见自己的脊骨与胸肋在噼啪作响,身体像要炸裂了。他知道自己是要死了。

  要死……也得飞起来再死。

  那双炽灼的拳撞破了骨肉,穿透肩胛,猛然张开十指。

  清凉空气骤然涌来,从未见过的盛大日光迎面泼下。

  少年跃出水面,直冲云霄,宽阔羽翼在身后飒然绽放,如崭新的帆,一瞬间迎风张满。

  没有人教过朔勒怎样飞翔,但这对翅膀仿佛十七年来一直不曾离开过他。它们像是属于他孱弱身体的一部分,却又如此有力而陌生。

  那并不是飞鸟一般骨肉丰实的翅膀,却像是两道喷发自脊梁的明蓝火焰,在阳光下变幻万端。它们扑打着空气,晨风梳过羽翼,万千熠耀光点随之流去,拖出眩目的虹带。

  这对翅膀究竟能支撑多久,他不知道,他只能竭尽全力朝东飞。婆多那人不能再往湖心追赶,只得沿月牙形的海子两岸徒劳地尾随。

  远望海子尽头,只有蓝灰晨雾缭绕,鸥群如同洁白流云,三月油绿的绒草无际无涯,目之所及,不见一人一骑。

  朔勒焦急地振翅,让风托起躯体,将他越送越高。尘嚣隔绝,人影渐小,箭矢在他脚下折返坠落,却仍找不到大队的踪迹。他在湖面上看见自己的影子,渺小如芥子。朔勒这辈子从未在这样高的地方俯瞰大地,若是跌落下去,结局不外粉身碎骨,他心中竟也毫无畏惧,如同一个在嬉闹中被父亲抛向天空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