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血炎龙 2(第4/8页)



  面对面,步伐绕出完满的圆,一举一动遥相呼应,犹如彼此的镜中之影。夺罕一直是个好徒弟,步点、开阖、柔韧、力度,乃至呼吸节律,全都尽得他的真传。他们都在抱寰守势,耐心等待对方露出破绽的瞬间,乘机一击破局。

  他想,就是年轻时的他自己,也不会比这小杂种做得更好了。可笑极了……此生唯一的得意门徒,竟用他教授的方式与他对峙。

  女人含混不清的哀鸣让苏鸣一瞬间走了神。

  夺罕那面目丑陋的随从又出现了,他捂住苏鸣老婆的嘴,企图拖着她往前走,女人却激烈挣扎,又踢又打,给他添了不少麻烦,直到他拔出弯刀,拦在女人喉间为止。她的圆脸上全是亮晶晶的泪痕,冻得更红了,像是个剔透的熟柿子。

  夺罕却没有利用这个绝好的时机。“诺扎毕尔,别伤着她。”他改用蛮族语说。

  随从耸了耸肩,将女人推开,还刀入鞘。女人要朝苏鸣扑过来,又被随从拽住。

  “走!”苏鸣嘶声用蛮族语命令,“快走!”老婆忽然不挣扎了,只是瞪着他,眼巴巴地瞪着,仿佛他是个鬼。这怪不得她,十多年了,在她眼前他就是个哑巴,连梦话也没有说过一句。

  “走啊!骑上马,别再回来!”苏鸣下唇有点打战。左菩敦部的转场大队就在一日路程之外,找到大队就可保安全无虞,若走得快些,也许还能赶上儿子。

  女人如梦初醒,掉头就往外跑,随从却大步追上去,轻轻巧巧把女人掼上肩头,扛着就走。苏鸣红了眼,迈步要追,夺罕闪身挡住去路,用刀尖轻击他的刀身,清脆声响令人胆寒。

  “她不能走,她会把我的行踪带给夺洛。我保证绝不伤害她,明年一开春就让她走。”苏鸣转回眼看他,良久,终于嗤声一笑:“你就知道你能活到明年开春?”夺罕却没有笑。“反正能比你活得长。”他猛力发刀,铿锵一声打在苏鸣的刃根,劲道精准,让苏鸣的手歪向一边。

  老了啊。苏鸣脊梁上竖起一列寒毛。夺罕一连串进攻结实流畅,逼迫他退后,迈进冰冷的河水,锅子当啷啷滚到远处。水真冷,浸在里头的腿脚像是被剥了皮,让他想起老霍修淹死的那个水泡子。

  刀光如疾风骤雨,令人喘不过气,换了从前,苏鸣一定要夸奖几句。可是眼下他已没有那个闲力气了。

  左肋上一凉,又一热,小杂种抽开刀,刃口上满是黏稠的血。苏鸣把手覆到伤口上,血还是从五指缝里渗出,好像一股暖热的泉水。他知道这一刻会来的,却料不到这么快。

  他向前走了一步,踉跄倒下。刀尖从后背扎进身体,一下,又一下。

  苏鸣抬起头,粗声喘着,血渐渐涌上喉头,噎住气息。谁拿走了他的刀,耳边有人在说话,听不清了。血泊在水面铺开,视野一片猩红。

  那是灯笼的猩红。

  天享元年,帝旭将都城由霜还迁回天启,苏鸣随驾入城。

  父亲苏靖非常去的那家青楼竟还在,艳帜高张,门口挂的宫样灯笼红得如同有毒。父亲痴迷的那个歌姬也还在,和他同岁,二十七。记得当年她原是只卖艺的,想要一亲芳泽,只有为她赎身,而那价钱简直足够买下半座天启城。那天苏鸣点了她的名,问价,鸨儿却绝不肯收他的钱。他苏鸣是帝旭身边的六翼将之一,位极人臣,权焰熏天,传说很快就要授大营主帅的虎符,若是分派了京畿营,岂不就把他们的青楼捏在手心吗。

  天启城经过八年乱世,各路军爷来去多次,歌姬当然不再保有处子之身,歌声却仍婉妙绝伦。那天夜里,苏鸣两手握住她纤细动人的腰肢,俯首端详她的容貌。他脸上豆大的汗珠往下砸,落进歌姬碧清的大眼里,她却不敢眨上一眨,她怕他。

  苏鸣把头埋在她白皙瘦弱的肩上,闷声发笑。歌姬不知他在笑什么,禁不住颤抖起来。

  父亲变卖了所有姬妾和私生子,搭上全副家财,仍买不到一夜春宵,买不到美人展颜一笑。倘非母亲已死,苏鸣逃走,恐怕也在被卖之列。改变了苏鸣一生的这个女人,如今却在他身下发抖,寸缕不着。如此冰冷的拥抱,却令他觉得前所未有地销魂。

  苏鸣喉咙里呛出一串带血的笑声,北陆初冬的寒冷河水拥抱着他,将躯体浮起,他逐渐不再感觉到肉身的重量。他脸朝下,淹死在自己的血泊里。哑巴蹲在河边刷锅,白沙摩擦黄铜,发出枯涩而酸楚的声响。

  儿子在身后说:“阿爸,那我走了。”哑巴转回头来看他。儿子真高,比他妈妈都高,到底是像谁呢。十一岁,算是成人了,在崭新笔挺的皮袍子里拘束地站着,左肩和两肋上捆着坑坑洼洼的旧皮甲,是两头羊换来的。

  儿子走近了些,一脸绵羊似的羞涩表情,头发也永远像遭羊啃过一样,乱七八糟。哑巴搓净手上的湿沙,用指头替儿子梳了梳。

  男孩腰间只挂着朴素锋利的短刀,没有成年牧民惯用的三尺弯刀。哑巴皱起眉,戳戳束带上空着的皮绳扣绊,儿子明白他的意思,微笑了。

  “法特沃木说了,等我进了游哨队,他们会想法子给我找把刀。”哑巴嘴里无声地嘀咕着,两手绕到自己腰后,从厚实棉袍里笨拙地解下一柄刀,递到儿子跟前。男孩伸手就抓,哑巴用刀鞘打了儿子的手心,啪地一记清亮声响。

  儿子迷惘地缩回手,看父亲两手托着刀郑重送出,示意他用同样的动作接下。男孩照办了。刀不是弯刀,入手沉重,顺畅笔直的流线,只在刃尖有一抹凶险弯翘,仿佛动物的獠牙。

  男孩抽出刀瞧了瞧。这玩意的年岁一定比他还大,出过锈,又被磨平了,斑驳丑陋。

  “这是刀吗?”儿子有点失望。

  哑巴知道儿子在想什么。他自己也有过这个年纪,那时候只喜欢亮晃晃白闪闪的新家伙,不论趁不趁手,先有一股威风。他叹了口气,仔细把刀系在儿子腰上,拍拍儿子肩头,让他去。男孩风一样跳过草堆跑了。

  转场的大队明儿就要到了,儿子却连一天也等不了,急着要去与游哨队会合。往后打仗的日子多得是,多得能让你想抹脖子……这会儿急什么呢。哑巴嘴边层叠的皱纹微微扯开,现出一丝苦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