烈血炎龙 10

  四月的风还是沁凉的,却含着绿意,吹到哪儿,哪儿就萌出新草。

  娜斐一骑领先,跑在所有人前头,马步裙洁白醒目,张扬得像是鸽子展开的翅膀。侍女们紧随其后,衣裙缤纷,都是不满十五岁的同龄女孩儿,比清晨的鸟儿还吵闹。朔勒打马追赶她们,却把胸前布兜里的查尔达什摇醒了,婴孩放声啼哭起来,朔勒只能笨拙地分出一只手去拍打他。

  正是母羊产崽的季节,每天清晨傍晚都能接下几百只羊羔子来,大队每天走不了几里路,眼看就要耽误了牛马转春场的时机。好在路途中要经过弦月海子,那儿的地势平缓背风,取水也便捷,女人们把未分娩的母羊全都赶到海子旁,扎下营来,专心接羔子,让男人和少年们带着大队继续往前赶。

  即便在环山内外共度了苦寒的一冬,左菩敦和右菩敦的女人们仍不愿多来往,同在海子岸边,也要略隔开半里地,各自扎营。

  娜斐放缓了速度,让她的红马在左菩敦部的羔羊营中漫步穿行。稀疏的矮草地上到处支起煮着滚水的大锅,热气腾腾,成捆的干燥蓐草散乱堆积。男人们多半跟着大队走远了,营地里奔忙的都是女人,就连五六岁的女孩也已开始学着用棉布裹着手指,轻轻擦净新生羊羔口鼻中的黏液。

  娜斐害羞地向每个人张望,年长的女人回以沉默的躬身礼,少女们则抬起头来,大胆而艳羡地打量她的银亮卷发和腰间镶嵌翠榴石的银流苏腰带。她们对这个年轻的新阏氏谈不上有什么敌意,却也不甚敬畏。几个陌生女孩偷眼瞧着朔勒,窃窃私语,然后哄笑着跑散,朔勒的脸颊窘迫地热了起来。他知道战士胸前兜着个婴儿总归不是什么体面的事情,哪怕那婴儿是汗王的养子。养母妲因看见他这副模样会露出怎样的表情,他简直不敢想象。

  营地走到尽头,就是海子岸边。娜斐忽然从鞍上弯身去看沙石地上蹲着的一个孩子。

  “你怎么了?”她伸手轻触孩子的肩头,柔声问。

  朔勒也勒住了马,却立刻惊慌地退了两步。

  孩子守在躺卧的母羊身边,双手里赫然捧着一大团模糊的血肉。粘稠的猩红浆液和胞衣被分剥开来,露出羊羔湿漉漉的头颅,一动不动。

  孩子抬起了脸。那竟是个男孩,满头荨麻似的乱发,有点长了,把那双深凝的黑眼睛遮去了大半。他看清了娜斐,骤然扭肩躲开了她的手。

  “别碰我!都是你害死它的。”“我……”娜斐有些手足无措,像是那眼光能刺伤人似的。

  侍女们围绕过来,有一个轻轻踢了男孩一脚:“放肆,不可对小阏氏无礼。”“什么小阏氏,她丈夫杀了我阿爸,她是个带来厄运的人。”男孩环视包围着自己的高头骏马和衣衫鲜丽的女孩们,点漆般的眼里绽出凶光,映亮了一层薄薄的泪。

  朔勒跳下马鞍,一手还安抚着胸前的查尔达什。身为汗王近卫,保护小阏氏是他的职责,但他实在不知该拿这个孩子怎么办。娜斐下个月才满十五岁,这男孩比她还小个几岁,不过十一二的模样,总不能真的下重手。

  “可是,你的羊羔……”娜斐嗫嚅着,不肯退后。

  “不要你管!”男孩咆哮着丢开手里死去的羊羔,要推开娜斐。

  朔勒闪身挡在他们之间,那瞬间他却惊恐地想起查尔达什还在胸前,眼看就要挨上男孩血污双手的猛力一推。

  男孩的手在查尔达什鼻尖前停住了,有人捉住了他的后领,像抓只小乳狗一样把他轻轻拎开。

  臃肿高大的女人一手提着木桶,另一手把男孩放到离朔勒稍远的地面上。朔勒不由自主缩了缩脖子,那是他的养母妲因,他此时最不愿遇见的人。

  妲因先是严厉地瞥了朔勒和他胸前的婴儿一眼,才转头质问男孩:“你阿妈呢?怎么让男孩子做这种活?”“……她病了,起不了床,跟着合萨的篷车去斡尔朵治病了。”男孩不甘愿地说。

  “就你一个人照管这百来头羊?”“我能行。”男孩回答得犟头犟脑。

  “能行?活的都快叫你整死了。”妲因放下木桶,仔细看了看僵死的羊羔。她的手指粗壮却灵巧,飞快地把羊羔从胞衣中完全剥出,又把两只手指探进这小东西嘴里,撑开喉管,倒提着后腿使劲抖了抖。羊羔如同孩子咳嗽般咩地叫出了声,半闭的眼睛眨了眨,懵懂地张开了。

  男孩惊喜地叫了一声,扑过去几乎是抢回小羊,不顾污秽,抱在怀里细细端详。

  “你叫什么名字,小孩?”妲因也蹲下来,连匕首也不用,就从小羊腿间利索地拽下一截过长的脐带,重新打好了结。

  男孩埋着头,用蓐草把羊羔擦干。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悄声说话,像是只打算让自己的鼻子听见。

  “苏安诺,我阿妈叫我安诺。”妲因粗声笑了:“这是什么怪名字?”“才不是怪名字,是我阿爸给起的!”男孩不悦地拉长了脸,“我阿爸是个哑巴,写的又是东陆字,阿妈拿着纸去求大合萨替她认,大合萨都说这是个好名字。”娜斐挽起裙裾,静静捡起地上的剪刀,蹲身替母羊剪去肚子上的长毛,方便羔羊吃奶。侍女们得了她的示意,也各自忙碌起来,帮着照看临盆的母羊们。安诺看了娜斐一眼,像是要说什么,又忍住了,只装作没看见。

  朔勒刚舒了口气,妲因又把目光掉向了他。他胆战心惊地等着妲因的责备,但她只是摇摇头,从宽厚胸腔里叹出一口长气,在围裙上擦着粗糙肿大的双手,提起她的木桶去汲水了。

  朔勒知道她想说什么。她把朔勒养大,可不是为了让他给人看孩子、给母羊接生的。

  可是有什么办法呢,我又不是阿拉穆斯。朔勒也叹了口气。

  “喂,还会打仗吗?”沉默许久,名叫安诺的男孩忽然说。

  过了好一会儿,朔勒才明白过来他是在和自己说话。

  “打仗?应该不打了吧。”朔勒挠了挠头,“一开春,夺罕尔萨就派人把你们原来的那个大阏氏图莲送回婆多那部了,她的爷爷是婆多那王。那个大阏氏的女儿也一起送回去了,一根毫毛都不少。护送的使者带着绸缎、盐和香药,婆多那王全都收下了,还回赠了盐和酒,让使者转达问候。”“那就好。”安诺用袖子擦掉脸上的汗,一面望着远方,像个大人似的严肃点头,“我阿妈说海盐是和睦的礼物,互赠过海盐的两个人是不该争执的。”朔勒也跟着抬眼看,绿草一展百里,海子碧波澄澈,是舒朗明亮的平天阔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