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俯首甘为孺子牛(第2/3页)

我们闹得投入,史密斯却不停地擦着自己的眼睛,良久才对我叫了一声:“哎,这是你发明的技术吗?你给这些玩意儿装了什么?”

听他的口气,一点儿不像要和我开战。他一脸惊诧地慢慢走过来,不顾我们对他虎视眈眈,自己围着一台台电器转起圈来,不时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摸。据我多年经验判断,凡是立刻闪开,躲得很远的,都是男性家电;至于那些不但不动弹,而且还有意往上凑的,都是阿三一族的女性好色分子。检查完这一轮,他走回来问我:“你能不能告诉我这到底怎么回事?”这句话完全不是逼供,甚至不是询问,配合他的神情、体态、眼神,倒更像是哀求。我狐疑地看着他:“你要干吗?”所有家电跟着我叽叽喳喳地喊:“你要干吗你要干吗?”

他吓了一跳。四处看看,终于发现那些电器全是自我发动,各自的控制屏全部显示出一片片愤怒的雪花状。史密斯不但不惊,反而大喜,把手伸进我脸面前唯一的缝隙中,试图拍我的肩膀:“告诉我吧,告诉我吧!我给钱,多少都给,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这种无限制交换条件一出来,神经病才作战到底,我们当然要寻求和平解决手段!当即号令双方军队后退十米,放下武器,包括***和所有电源线。留下我和史密斯两个三军首脑在中间谈判。

我问他:“你干吗要去烧花非非小学啊?这样太缺德了。”

他低三下四地解释道:“阿衡不爱上学,非要叫我把小朋友都带回来陪她玩儿。其实我手底下的人根本没怎么真烧,主要是放了几颗烟雾弹。我已经匿名捐了一大笔款子给学校,足够他们重修的了。”

我把脖子一伸,向那大宅子中张望:“孩子呢。”

他赶紧猛指身后:“玩儿着呢,有吃有喝。放心,比哪儿都舒服。”他的姿态不似作伪,那么高傲的人,现在为了迁就我的身高,居然低着头,双脚摆个八字,只差没拈兰花指来表示羞怯了。我不忍心再玩他,拍拍他的肩膀:“你说吧,到底想干吗。”

他定定地看着我——这男人有一双深邃而无情的眼睛,带着类似于X光的审慎与尖锐,仿佛已经看透了世事,因此心地坚硬。只是当钢铁的表面慢慢塌软,那神情里渐渐沁出哀伤,不可断绝。良久,他终于缓缓说:“我女儿,名字叫阿衡”。

我由衷赞叹道:“阿衡很漂亮啊。”马屁恒久远,一句永流传。史密斯眼睛一亮,顿时视我为毕生知己:“是啊,眉眼特别灵秀,又聪明。”

严格遵守蓝蓝平时教我的常用社交套路,我不假思索地冲口而出:“一定随他妈妈,尊夫人想必也是大美人啊。”话刚说完,屁股上就传来被无数条鞭子猛抽一般的尖锐疼痛,我不用回头就知道,那是电器们挥舞着它们的电线插头,对我的哪壶不开提哪壶表示强烈谴责。

史密斯显然把这一幕也看在眼里,苦笑了一下。点点头说:“是的,我太太很美。”他偏过头去,眼角有微茫的雾气。笼罩他一生快乐过的日子,好似都在一幕幕回溯,因此他长久地沉默起来。我把手伸到背后招招,意思是有纸巾拿点儿来,结果手里一凉,三儿这台笨电视,干吗给我一瓶酸性清洁喷雾器?

这时史密斯终于低声说:“我太太,生阿衡的时候难产过世。”大约是怕泄露他压抑不住的感情。又是一阵停顿,他一字一字地说:“我很爱她。”很爱她,而他永生不能再见到她。世界自那以后是一片蒙眬的灰。不用细细描述失去的感觉,人人都能够体会那长夜空床的萧索。

安慰的话找不到出口,我只能伸出手去,拍拍他的肩膀。他对我微微苦笑,恢复了镇静,继续说道:“这些年来,我拼命赚钱,唯一的心愿是能让女儿开心,要什么就给她什么,可是,总不如意。”他忽然转头问我一件事,“你记得那天你们带阿衡吃冰棒吗?”我当然记得,我还记得阁下仿佛挨了打。小牙印子脸上留了不少吧?

史密斯叹气:“她就是气我,没让她和你们一起把冰棒吃完。”这位平时英明神武的先生很迷惘,“吃个冰棒而已,家里什么吃的没有?她为什么呢……到底为什么?”

来龙去脉,到此已无须深究。说起来,其实是个多么老套的故事——爱女成痴的父亲,以为物质可以带来最完美的安慰。而孩子真正需要的,也许只是晚晚枕边一个温柔的故事,在平常和气的家庭里,吃一顿有笑有骂的晚餐。最先进的玩具有什么用,最周到的伺候有什么用?倘若四周空空荡荡,世界是冷冰冰的。那可怜的小女孩,在蓝蓝的打骂和冰棒里,羡慕起了我们一家三口的亲热吧。

我忍不住安慰道:“行了,我知道了。你搞出这么多事,也就是想给孩子找点儿乐子吧?”他像被罚站似的,低着脖子点了点头。昂藏七尺,平时也算牛人一头,为儿女折起腰来毫不含糊,脊椎立马一软。我不能不引之为同道:“没事,我也当爹,也给儿子做牛做马。”立刻听到大大不屑地在身后“嗡嗡”了两声,意思是:“小样,什么时候轮到你表功……”

找到了这个共同点,此后的谈话一泻千里,两家亲密程度眼看直奔义结金兰而去。我听他絮絮叨叨,把女儿陈芝麻烂谷子的小事津津有味说了又说,咀嚼其中温情况味,不由得有些辛酸:“哎,去叫阿衡起来吧,大家陪她玩儿。”顺带教化了一把,“你以后也多陪陪她,出门就把阿衡放在我家。”三儿在后面应声:“我家保姆多。”

史密斯猛点头:“是的是的,你等着啊,你等等啊。”转身飞奔而去,经过那一群保镖的时候,突然威严地喝道:“看什么看,赶紧叫佣人准备吃的,家里来了那么多客人,要好好招待!”

那些尽职的伙计执行任务的速度前所未有的慢,敢情两家谈判主将惺惺相惜的时候,他们在一边用眼神和我方家电们进行暗战,后者都是好斗分子,用不同的音频一同念叨:我切,我榨,我搅,我叮,我锯,我冻,我抽——微波炉集团军最狠,说:我放射!

那天我们过得很美好,阿BEN和工具房老粗们进行了关于科学应用和实战技术结合的高水平对话,双方都受益不少。它们相互约定去注册一个建筑股份有限公司,前去参加伊拉克地区的重建投标。七搭八百货的来宾们闷得久了,对相同处境的阶级兄弟都很同情,因此策反了史密斯满屋子的立式空调,全体溜出来跳圆圈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