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那只怪物

  此后没有再死人,淮安在表面上恢复了平静,但民心依旧惶惶。云州班再停留下去也毫无意义,即便重新开演,也很难招揽到足够数量的观众,因此他们最终选择了离开。据说他们将渡海西去,离开东陆,去往雷州。他们就像那些在淮安城的人情冷暖中饱尝碰壁滋味的旅人,不得已地认输离去,到新的地点去寻找新的机会。

  “有消息了吗?”传令使问。

  三十六号并不看他:“好像以前从来没有催得这么急过。最长的一次,将近四个月时间,上头都没有问一句。”

  “呃,其实不是上头在催,”传令使有些尴尬,“只是这些死亡事件太奇怪,所以我有些好奇。”

  他转身打算走,三十六号叫住了他:“你新入会没多久吧?”

  传令使一愣:“是啊,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这一行里呆久了的人都知道,好奇心太大会杀死自己。”三十六号说,“要是想麻烦少点,最好是少发问,知道得越少越好。尤其像我这样不从属于他们、只管拿钱办事的,更是不想沾染任何无聊的麻烦。”

  传令使脸上一红:“我是接替去世父亲的职位进来的,很多事情都还不懂。”

  三十六号这才转过头,仔细看了看他的脸:“你是四十七号的儿子?他四个月前执行刺杀任务失败,听说被秘术封冻了双腿,然后被夸父一拳打穿了胸口。”

  传令使黯然点点头:“我的名字叫……”

  “别!别告诉我!”三十六号打断了他,“在我们这里,只有代号,没有名字,你记住了。”

  传令使的脸更红了,三十六号又说:“不过,我没记错的话,你父亲是四十七号……嗯,他生前有一位至交好友,是在衙门里面做事,对吧?”

  他有些诧异地点点头,只听得对方说:“这样的话,我倒是想托你帮我办点事。”

  等事情交代完了,传令使忍不住问:“你刚刚不是还说,知道得越少越好吗?怎么你会……”

  三十六号高深莫测地回答:“等你不是新手的时候,你就懂得其中的道理了。”

  传令使虽然是新手,不过办起事来倒算利落。于是到了云州班预定离开的那一天,意外的事情发生了:衙门认为这个外来的戏班和城内发生的一系列死亡案件有关,在案件告破之前,禁止他们离开。班主苦苦哀求,还忍着肉痛往官差手里塞了两枚金铢,但官差的脸板得比河络的铸铁还要硬,毫不通融。无奈之下,他们只能继续停留下来。

  “在淮安城的时间里,你们不能继续演出。”官差说。

  班主脸都绿了:“官爷,我们这么多人,还有动物,不搭台子演出吃什么?”

  官爷仍旧板着脸:“那我管不着。这是上头的命令。”

  九州各城市曾一度流传一本叫做《九州辞典》的书,颇为畅销,据说是龙渊阁编撰的;又据说有龙渊阁弟子出来辟谣,声称此书只是伪托龙渊阁之名而作,因为龙渊阁是不会以任何形式出现在世人面前的;再据说那名龙渊阁弟子也是假的,因为按照他自己的逻辑,无疑他也压根不应该出现。

  刨去这些扯皮的事情不谈,《九州辞典》在坊间迅速流行,也绝不是单纯靠了龙渊阁的金字招牌吓唬人,里面收入的词条都很有意思。比如关于“上头的命令”这一条,辞书上解释如下:“上头的命令,是九州最强大最可靠的托辞之一,它精确而完全地推卸了己方的责任,将其转嫁到一个虚构出的、不容置辩的、无法触碰的责任主体,从而能在最短时间内制止一切多余的问责和质询。”

  辞条后面还列举了最喜欢使用这一词汇的人群,在衙门里办事的各色人等高居榜首,通常情况下,“上头的命令”一旦被搬出来,事情就不会有任何转机了。所以班主乖乖闭嘴,云州班坐吃山空。

  所谓人穷志短,人一旦没了钱,往往就什么都顾不得了。当那个一看就很难对付的羽人提出购买“云州的动物”时,班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答应了。

  可惜这个羽人和他的外貌看起来那样精明,他以行家的口吻剖析了云州班所有动物的手术方法,让班主哑口无言。

  “真可惜啊,”他用挖苦的口吻说,“三年来,我的悬赏从两百金铢提高到了两千,赏额翻了十倍,最后仍然没有人能提供给我真正的来自云州的生物。我原本应该想得到,云州那样的地方,原本就没有任何人可以进入的。”

  他摇晃着脑袋走开。没走多远,班主追了上来:“您刚才说什么?两千金铢?”

  “只要能确认是不属于其他任何地方的,我就付两千金铢。”羽人斩钉截铁地说。

  班主的喉结上下滚动,呼吸都变得粗重起来,他嗫嚅着说不出话,看来是在做着某项艰难的选择。买主也并不打断他,静静站立在一旁。

  “我……我……”这个身材魁梧的光头大汉脸憋得通红,好似即将出嫁的小媳妇,“算了,没事了!”

  他一溜烟地跑掉了,扔下看来早已意料到此结果的羽人。羽人自言自语:“可惜,本来想救你一命的,不识好人心呐。”

  他这句话不幸应验了。当天夜里,班主的老婆愁眉不展地整理好了帐目,准备和班主探讨一下本月暂停发放薪水的问题。但班主明显心不在焉,老婆说什么他都无精打采,最后老婆火了:“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哦,我听着呢,”班主用手不停地拍着额头,“听着呢……听着呢……”

  他仿佛陷入了谵妄的状态,嘴里无意识地反复念叨着这几个字,老婆终于发现不对劲:“你怎么了?不舒服吗?”

  班主双手捧头:“没什么,头有点晕……”这是他一生中所说出来的最后几个字,刚刚说完,他捧着头的手掌就突然间开始变得干枯,并且迅速往全身蔓延。仿佛是有什么东西在那一瞬间抽去了他全身的血肉,让他只剩下一张完整的皮覆在骨骼之上。但就在身体发生急剧变化的同时,他的嘴角却绽开了一朵惬意的笑容,好像是在享受这一过程。等到老婆惨叫着晕倒在地时,他已经如同前几天的几十名死者一样,化为一具干尸,只留下容光焕发的头颅,脸上还凝固着永恒不变的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