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夏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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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年春,传旨天下,立九州大都护,册封属官百人,列置州县。

  ……

  九州大都护者,多以五族领其旧地。是故河络领宛州,夸父领瀚州,羽人领宁州,唯中州都护以金殿神武左将军兼之。……又以云雷澜越四州蛮荒故,都护府下设羁糜府州或都督府。是故,如澜州安东五镇者,皆羁糜都督也。

  ……

  于此天下无战祸之忧矣。

  《晁史·九州都护府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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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各路贡献珍物者众。有青鸾者,栖息雪桐,饮食风露,能万里传书而不失;有白鹿者,足下生莲,面帝则跪,以角轻触之;有赤龟者,能吐红花,做人言,呼万岁;此三物为皆称圣灵,帝以为祥兆,蓄于天华苑。

  《志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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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头一枚就是这桩故事。他终于想起了什么,尴尬地望着妻子:“阿怜,那个时候……”

  阿怜的脸上是说不出的神情。“是夜北人作乱啊!”

  他苦笑。不是作乱又能怎么说呢?科兹说得不错,如果没有及时控制局面,辟先山口留下的可能就不是雪崩埋葬的那几百人。可如果他是将要离开家园的夜北人,也会不顾生死地去攀援那冰雪封冻的绝壁,只是为了再看一眼曾经的家园吧?只是,这样的事情又怎么会有“如果”。

  阿怜叹了口气,两个人的立场本来不同,她知道自己的闷气并没有去处。犹豫了一下,她问出了那个在心里头埋藏了许久的问题:“真的是七百多人吗?” 他张了张嘴,却没有回答。迁徙到越州这一路,十二万人最终只剩下不到六万,一路上损失了多少人?是不是七百很重要吗?这不过才是开端而已。

  “你是不是因为那个事情才让天梭走的?”阿怜显然知道他的心思,挑开了另外一个话题。

  “当然不是。”他想,可是他愣了一下,一时竟没有说出这个“不”字来。斟酌了一下,他谨慎地说:“你只当科兹心狠手辣,可若没有科兹那一箭,你以为那些人就不会死?”

  阿怜摇摇头:“道理或许如此,情理却不是这样。谁会对闯进家园的人说:谢谢你没有把我家人杀光呢?”

  他沉默。阿怜说的是对的。然而他也知道,科兹做的是对的。问题仅仅在于,那些对的事情是不是真的都是对的?回头看一看,想法固然与那个时候不同,可是结果并不一定能让过程显得合理。并且,在他的内心深处,也无法回答阿怜那个问题。让科兹离去,是不是真有那一层关系呢?和科兹一样,他的青春也是在杀戮中度过的。如果那天上阵的是自己,他未必不会作出同样的判断来。只是科兹那种理所当然的样子却多少给他心里留下一点疙瘩,他想自己的确是衰老了,也许在天水之战那一刻就衰老了。

  两个人都没有说话,再说就会触及那个危险的问题。这么多年,每次触及那个问题,还是会让他们痛至骨髓。有些伤口,一辈子都愈合不了。

  头一枚聆贝就是这样要命的内容,他刚才还高涨的兴致忽然烟消云散了。手指无意识地在那檀木盒子里摸索了良久,他终于勉强笑了笑:“我们再听一个好不好?”

  “好。”阿怜回报一个开解的笑容。

  他又摸出一枚聆贝。这会是哪一天记述的呢?他望着妻子尽力舒展的眉头,心中一片柔软:“真希望这个是中白山上的呀。”那枚聆贝在他指尖翻滚,就是跳不出去。

  猜出了他的心思,阿怜坐到他的身边来:“咱们到宁浪多少年啦?”

  “九年零四个月。”

  阿怜伏在他的膝头:“九年多了,你还放心不下么?”

  他轻轻抚着妻子的长发,低声说:“怎么会?”

  怎么会放心得下呢?他自嘲地想,若是真的在乎一个人,那就分分刻刻都放心不下,一颗心都围着她转,哪里有停息的时候。就算再小的不开心,他都不希望落到阿怜的身上。可这些聆贝,他知道,记载的是一段怎么样的故事啊!

  阿怜望着他,温言道:“喜欢不喜欢,都是发生过的事情,我们还能忘记了不成?”说着紧紧握了握他的手。

  他点点头,心里倒真是想把一些事情忘记。记得什么,不记得什么,有时候比发生过什么更加重要。可这不是由人定的。他的食指又弹了弹,殷红的聆贝活泼地跳进了炭火。

  “六月初四,晴。今天到夏阳城外,一个人也没有见到。麻烦罗德在城外的山冈上设了野宴,他给我看了帝都来的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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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如果只算路程,夏阳城距离辟先山口不过只有两百余里。可是这两百里的距离后面,是两个全然不同的世界。

  站在银松岗上往下望,白色的夏阳城沿着山坡缓缓铺开,把碧蓝的夏阳湾抱在臂弯中。城外是一片一片齐整的梯田,莜麦都已经抽穗了,顶着满头火焰一样的翠绿麦实在风中波浪一样地起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