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天 第六节

三月走出城门的时候,半边银月已经挪到了另一半天空。

一个酒壶被她捏在手里,边走边喝,边喝边唱。小猴走到她面前,看她眼神朦胧,双颊飞红,拿过她的酒壶,自己喝了一口。很烈的酒,喉咙都要烧起来似的,居然被她喝掉了大半。

“高兴了?”他扶住摇来摇去的她。

“高兴!”她嘿嘿一笑,凑到他耳边说:“大乔好漂亮呀!大红的嫁衣,还有她的鞋,是她自己做的哦!绝美的胭脂红呢,上头绣着一对鸟。她说……说那鸟叫什么来着?”

“鸳鸯。”他说。

“对对,成双成对,白头到老!”她高兴得真蹦,“红烛高烧,一对璧人!她跟孙策真的好般配呀!”

“嗯。般配。”他拽住傻蹦个不停的她,抱住她的腰,麻利地将她扛在肩头,大步向前走去。

“小猴……”她唤他的名字,“我也想穿那样的鞋子呀!你送我一双好么?你不是神仙吗?”

“好,我送你。”他走得很稳,怕颠了她似的。

三月眨巴眨巴迷蒙的醉眼,突然用力捶他的背,大笑:“哈哈,你送我鞋子,我也穿不了呀!我没有脚啊!没有脚啊!”她反手过去撩起她长长的罗裙,膝盖以下,空空如也,“义父说,你们就算变成人的样子,也是没有脚的!”

“把裙子放下,小心着凉了。”他把她的手拉开,整理她的裙子。

她的笔越来越小,也不胡闹了,喃喃地说:“小猴,义父说我,还有木生跟烟夏,说我们不是风筝,是飞天!飞天哦!天生就有资格位列仙班的妖怪!说天界的神,个个都喜欢我们。我们可以听到人们的愿望,藏在心里的愿望呢!”

“哦。”他淡淡应着。

她继续喋喋不休:“这次被选中的,是去为战神工作呢!战神好厉害的!木生可想去了。我不去,我就留在家里,看你剪窗花,吃烤鱼,好不好?”

“为何不想去?”他问。

她用力摇头:“不知道,义父说,每个飞天都有一根线拴着,那根线还会变颜色,变了颜色的时候,就可以交给天神了,他们就可以带走我们了。可是,要为什么要给他们呢,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拿走我的线,我是不是会被他们绑住呀?”她突然大叫,“不要绑着我!我要飞,飞到曲阿,他在那里修了一座屋子,有桥有流水,竹叶上还挂着露珠。”

他默默地听着,走过一座石桥,将她轻轻放下来,靠在一块青石上,又脱了自己的外衣给她盖上。

“嘻嘻,告诉你一个秘密。这秘密我只告诉过木生跟烟夏,你是第三个知道的呢。”她的头依着他的肩膀,把手指入在嘴唇上,“那年在曲阿,他的宅子里,掉进水池的那个是我,不是大乔!”

“是你还是大乔,重要么?”他看着她撅起的嘴,笑了笑。

她的头垂得更低了:“不重要。可他问了我的名字,问我家在何处。大乔就在我旁边,他什么都没问她呢。”

“嗯。他喜欢你,不喜欢大乔。”他直白地说。

她傻笑了半晌,又耷拉下眉毛:“可大乔是我的好姐妹,我听到她心里的愿望。”

她把头埋得更深了,声音越来越小。

“睡吧。”他把衣服给她盖好。

她摇头:“不睡。”

她没醉呢,什么都听得清楚,看得清楚。

那是五年前,乔老头带着他的女儿来拜访义父,请义父入朝为官。乔老头每天都来游说义父,还干脆在附近找了房子住下来。他们谈天下,谈政治。她听不懂,倒是跟他那对花儿一样娇媚的女儿成了好友。

豆蔻年华的女儿家,不需要任何刻意的努力,只是交换一两个所谓的小秘密,便成了金兰姐妹。大乔小乔孝聪慧过人,尤其是大乔,明朗豁达,外形虽然娇弱,心胸似比男儿家更开阔,见识也更胜一筹。

许多个星月当空的夜里,她跟大乔并肩坐在天井里,说着女儿家的小心事,连吹过的风都散着甜甜的味道。她没有双脚这个秘密,被一阵大风暴露了。

大乔当然是惊讶的,但是没有逃更没有任何鄙夷或者恐惧的神情。她告诉大乔,她天生没有脚,所谓的走路,其实是漂浮,所以她的裙子总是那么那么长。我是一只妖怪——她对大乔坦白,甚至做好了失去这段友情的准备。可是,大乔只是替她整理好了裙衫,说,姐妹就是姐妹,妖怪不妖怪,有什么打紧。

她愣了很久,眼泪在眶里打转。

那段时间,是最快乐的。她学会了驾云,常背着义父,偷偷带着大乔跑去很远的地方玩。

记得那个夏日的午后,她们落在了曲阿的某座山下,好奇原她们,被眼前那宅子里传出来的琴声吸引。偷偷潜入,循声而去,谁料她粗手笨脚,竟落入水池,惊动了抚琴的人。

就这样,她在一生中最狼狈的时候,见到了那个人。他把她从池中抱起,隔着满眼的水渍,她看到了这一生一世也忘不了的容颜。

玉冠束发,黑衫如墨,五官之俊美已不消多说,单是他眉宇时那一抹英气,连最亮眼炽热的阳光都被比下了气势。

闻声而来的侍从高喊着主公,被他呵退下去。

她慌忙从他身上逃开,拼命地扯着裙子,生怕脚下的秘密被他发现。第一次,如此害怕被人知道自己没有双脚。

“你是谁家姑娘?何故入我府中?”他饶有兴致地看着她。

“我……我叫三月,她是大乔。”她把紧张得说不出话的大乔拉到身边,慌乱地说,“我们路过,听到这里琴声好听,就……就偷跑进来了。”

他望着她笑:“幸而是在曲阿别苑,这里若是我江都府邸,只怕你们还未入内,便被当做恶贼擒住了。谨记了,女儿家,切不可如此鲁莽,下次再来,让侍从通传一声,光明正大从正门入内。”

“哦。”她红了脸,不敢看他。

“喜欢听我抚琴?”他问。她傻乎乎地点头。

“哈哈,我的琴艺跟我兄弟相比,还差得远哪。”他大大方方地抓了她的手,信他抚琴的亭台而去,“民间有传言曰,曲有误,周郎顾。可惜今日他远在别处,你们没有耳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