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路听琴这一觉睡得很深,很长,似乎意识也感到疲惫,沉浸在睡梦中不愿抬眼。

幽深的梦里,偶尔闪过几片彩色的间隙。是一个眸子清亮的少年,叽叽喳喳地蹦跳,似一只羽翼未丰的小鸟。

太亮了,这只小鸟的眼睛,金灿灿,浸着阳光、欢欣和毫无保留的憧憬。细碎的笑容,模模糊糊的。

唉,换,换。

他看出了这少年是谁,在梦里都要叹息,想快进过这些碎片。

小鸟委屈地抬眼,身形老照片一样泛黄、破碎。他如愿以偿,坠落,坠落,没入舒适、安全、寂寥的黑暗里。

……

路听琴不情不愿地睁眼,他被日头晃醒了。

刚醒来,全身上下都松快很多。略一低头,见自己睡着一团暖和的被子里。

被子外面盖着一件纯白、厚实、质地华贵的披风。内里是毛绒面,外层是缎,缎面有龙飞凤舞的金银线暗纹。

路听琴有点懵,琢磨了一会,认出是嵇鹤的风格。心就像封闭在冰层的猫爪子,在披风的温度下一点点化开,小幅度抓挠着。

他想摸一摸披风毛毛。手抬起,腕子被绑了个银环,下面跟着一条细细编织而成的锁链,手臂一动,叮当作响。

路听琴转了转圆环。银环冰冷,扣住他的脚踝、腕子,和皮肤相贴的地方,都缠着一层和披风一样的软毛。

这就是牢里有人的感觉吗?

他苦中作乐地想,谢了谢嵇鹤,研究起自己的处境。

这是一间简单干净的屋子,说是屋子,更像个三面被围挡起来的廊台。面向院子的一面没有墙壁,挂着一道竹帘,隐约能看见一点。屋子朴素到简陋,地面垫着草,铺着他睡的被褥。瓷枕旁边放着两个小碗,一个盛着水,一个装着几粒药丸。

路听琴抽出碗底的纸条,上面的字刚劲有力,两个大字将纸条占得满满当当。“喝,吃。”

纸条翻过面,是几道端端正正的蝇头小楷,仔细写了药性药理,服用须知,叮嘱水用灵力温过了喝,落款厉三。

路听琴心里的小猫爪子,酸酸软软的。

……不知道师兄们,和原身到底关系如何。要是他们知道如今这芯子里,已经换人了呢?

他叠好披风放在褥子上,去拿旁边的碗。锁链一阵被牵扯的声音。

有个身影闻声,从院子另一头走来,在竹帘外站定,一道一道将帘卷起。

天光大放,路听琴眯起眼睛,心沉沉坠下去。

穿着天青色利落袍服的少年,卷着帘子,幽深的眼眸,落在路听琴身上,唇角勾了勾,露出一个皮笑肉不笑的笑容。

“睡得好吗,师尊?”

他语气中彻底去掉了虚伪的敬意,口中叫着师尊,更像是一种嘲讽。

“真不巧,时运轮流转啊,一转眼,咱俩都从坠月峰,到了思过亭。看师尊这链子,可比当时给我拷上的舒服多了。”

路听琴背靠和被褥平行的墙壁上,面冲对面的墙,当重霜不存在。

“你会遭报应的,谁也救不了你。”重霜踢了一下墙。看了眼凉水和药碗,没再管路听琴。提着剑,继续去院子里练功。

等他一走,路听琴悄悄扭过头。

少年的额头鬓角都是汗水,袖口绑了上去。他似乎练了不少时间,背后一片湿迹。看上去,就是个修真美少年,谁也想不到后来会血脉觉醒,变成了龙崽子。

路听琴记得,书里写,重霜是个人龙混血,从小被龙族抛弃。因缺乏长辈引导,体内的力量平衡数度崩溃,而他性子坚韧,每次崩溃都成为了升级的契机,最后摸出一条自己的路,涅盘为龙。

他化形的那天,山峰震颤、大地嗡鸣。南海、东海分出广袤海域,万兽拜服,恭迎新主。

现在,未来的霸主正在这里扎马步,脑袋顶上晃着没扎好的呆毛。

路听琴摸着披风,毛毛茸茸的触感让他心情很好,跟重霜同处一个狭小的院子,心态也轻松了一点。

“师尊有什么要指教的?”未来的霸主注意到他的关注,讽刺道。

“……”路听琴撇撇嘴,面无表情地回过头。

重霜嗤了一声,拿起剑,摸索角度和力度。归元决在他的身体内如水运转,体外的佩剑逐渐与身体的感受合一,如臂指使。

一切顺畅无碍,仿佛每一次在太初峰上,跟着叶忘归蹭课练习的时候。他的心神高高飞跃,脚下用力,想踏风而起,嵇鹤的话骤然在脑子里响起:‘说什么你师尊没教过你,我刚探到,你经脉里,可流着他渡给你的灵力。’

‘你师尊……’

‘你师尊……’

咣当。浮在空中的佩剑坠落到地。重霜攥拳,一拳砸到地面。

他恶狠狠扭头,撞见路听琴冷漠的侧脸。路听琴身着薄杉,手搭披风。端坐在陋室草席,却如身在高山之巅、仙家玉宇。气质冷冽、高贵、不可侵犯,眸如寒冰,一如初见时的模样。

仙人莫测。怜我,引我,弃我,折我。又为何,又在何时,渡我灵力,助过我?

没有人能够回答。除了路听琴自己。

重霜的咒骂在嘴边咀嚼,艰难地咽了回去。归元决运转着,转过五脏六腑,他忍不住沉下心神内视,想在涓涓流转的灵流中,分辨哪一道是路听琴的灵力。

一想到路听琴的东西,挨着他的血肉骨髓,他就恨不得拿个刀,立即把自己刨开。

找着找着,重霜呼气声愈发变重,呼吸急促,节奏断断续续。

明显的异常传进路听琴耳中,路听琴等了又等,没见好转,忍不住偏头看去。

少年伏在离他最远的院子处,整个人蜷缩着,露出的耳朵和脸颊,弥漫鲜艳的红色。

这孩子怎么回事,说跪就跪?

四处空荡,屋舍竹帘卷起,路听琴试探性叫了叫,无人应声。

路听琴等了一阵,将看上去很贵的披风小心放好,扶着墙尝试起身。链子在他身后发出一连串响声,他弯腰,捡起链子绕在手上,想看看自己能走多远,结果绕了半天,见不到头。

“……”监控也太水了吧!

本来以为自己只能在屋内活动,现在觉得能出院子绕三圈。

重霜发出一声闷哼。

路听琴认命地轻叹一口气,踏上鞋,走进院子。作为在场唯一的成年人,又冠上了师尊的名号。虽然什么都不会,他还是觉得有必要过来看看。

重霜手臂痉挛着,露出来的皮肤快熟了。几道恐怖的凸起,活物一样钻在他的手臂上游走,像一条藏在身体内里蛇。

路听琴吓了一跳,冰凉的指尖,不敢触碰痉挛的地方,小心摸了摸少年的耳朵。

熟了,七成熟。

重霜耳尖动了动,嘴里发出含糊的低哼,对路听琴其他的触碰,再也没有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