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七节 乱平(一)

在安平城西南二十里外,有一个名为马坡庄的小村子,朝廷征讨叛军的行营在此驻扎。由行营统领的十五万王师主力就驻扎于马坡庄外的荒野上,大军傍山扎营,营地从高处一路往下延伸,延绵十几里,岗哨森严,旌旗飘扬,在四面环绕着营地的,是宁谧的田野和山林。

这年头,“王师”跟“叛匪”的分界是很模糊的,就跟戏子偶尔会穿错戏服一样,“朝廷”跟“逆贼”之间也会很突然地互换角色。比如叛乱首脑拓跋雄就一直坚持认为,他是大魏正统皇帝拓跋晃的叔叔,在拓跋晃被弑杀后,南下的边军才是货真价实的朝廷王师,慕容家不过是一伙篡夺京城的叛乱逆党而已。

自从五天前,行营抵达马坡庄后,就不再继续前进,也没有对叛军展开进一步的攻击。行营对外的说法是——没有说法,陛下做事,难道还要对谁交代不成?

就在边军起兵攻打安平城的这天,行营也出现了异样的繁忙。一大早,川流不息的信使和探子便频繁进出主帐,向着统帅禀报战情。

“启禀陛下,叛军已出营列阵,目测兵马已超过两万人,叛军还在不断增兵……”

“陛下,安平城向我军派来信使,称叛军大举进攻,城池危在旦夕,请王师速派增援前去——陛下,信使就在帐外,是否要传他进来?”

慕容家家主兼大魏皇帝慕容破摆手,示意不用传东平军的使者进来——进来无非是哭啼哀号罢了,徒添噪音,于事无益。

慕容破坐在大帐正中的座位上,帐中十分安静,散发着焚烧上等檀香的芬芳味道,在慕容破的左手边,站立着朝廷的文臣,包括各部尚书、侍郎、御史大夫和掌管大军辎重的后勤官员们;而在慕容破的右边,则是大魏朝各地的都督、兵马使、金吾卫中的路总管和中郎将们。文臣武将对峙分列,壁立如林,气氛肃穆又庄严。

皇帝威严地注视着帐中众人:“诸位,叛军大举进攻,北疆的孟大都督向朝廷求援,请求援兵——大伙怎么看,都说说吧。”

听到皇帝的问话,文臣武将们都没有说话,帐中一片沉静。

按常理来说,友军有难,自然是应该救援的,但这“友军”倘若是东平军的话,这就要另外说了。救不救援孟聚,这并非简单的军事问题,更牵涉到极复杂的政治问题。

孟聚这种跋扈的实力镇藩,一向是朝廷欲灭之而后快的对象,现在让他跟拓跋雄这个叛贼斗得你死我活,这是对朝廷大大有利之事,朝廷正可坐收渔翁之利,从这个角度来说,大家尽可高呼:“让孟聚去死!”

但朝廷的问题从来都不可能是这么简单的。孟聚是跋扈镇藩不错,但他是太子殿下的救命恩人,是铁杆的太子党。虽然这阵子,陛下要更换东宫的说法传得很邪乎,但毕竟还没真换呢。这种争嫡斗争,没到最后尘埃落定,那真是谁也看不清结果的。万一太子殿下挺过了这次劫难,坐稳了位置,那自己陷害太子殿下的亲信,很容易被人看成对太子殿下的攻击,到时候被秋后算账就麻烦了。

而同样,提议去救援孟聚的,也是有风险的——万一将来三皇子得了天下,同样没什么好果子吃。

有资格能站在这里参加御前会议的,哪个不是心思剔透老奸巨猾的货?早在慕容破开口之前,大家都已想透了其中的关键。为稳妥起见,现在,慕容家的文臣武将一个个都修炼了噤口禅,眼观鼻鼻观心,安静得恍若闭关的佛门高僧。

慕容破等了片刻,却是半个说话的都没有。他微微蹙眉:“怎么,都哑巴了?张全,你是到过楚南府的,说说东平军的情形,他们能不能挡住叛军的进攻?”

被慕容破点了名,舒州都督张全脸露难色。他单膝跪下回话说:“陛下,末将确实到过楚南,但并未在那边停留,当天就离开了,对东平军的情形并非很清楚,只知道东平兵马约莫有四旅,兵马一万余人,斗铠数量不详——至于东平军能否抵挡叛军进攻,末将实在不敢妄言,还请陛下恕罪。”

慕容破嗯了一声,脸上未置可否。他问:“这件事,兵部怎么看?”

兵部尚书慕容淮是皇帝的族弟。刚才,他一直在阖眼瞌睡,直到被皇帝点了名,他才睁开了眼睛,沉缓地道:“来而不往非礼也。昔日孟大都督千里南下救援朝廷,对朝廷有着擎天保驾之功,今日大都督有难,朝廷岂能袖手旁观?倘若我们就这样近在咫尺地看着忠于朝廷的一路镇藩被叛军消灭,日后朝廷的脸面何存?

陛下倘问微臣的看法,微臣觉得是该救的。但具体该出动多少兵马,如何救援,这就有待陛下圣裁了。”

兵部尚书慕容淮话音刚落,有人立即插口道:“老尚书看法谨慎,老成谋国,但却是忒小觑孟大都督了。微臣却以为,救援之事完全无必要,孟大都督定能击退叛军,大获全胜。”

众人齐齐循声望去,却见说话的人仪表堂堂、器宇轩昂,正是后军第二镇总管轩文科。

“轩总管,你为何这样看?”

轩文科站前一步跪倒,中气十足地说道:“陛下,在昔日金城战役中,微臣曾有幸与孟大都督并肩作战,对他还是了解的。据微臣亲眼所见,孟大都督智勇双全,用兵如神,战力远超一般。

昔日,大都督只统领了三百战兵,就击败了边军的整整一路兵马,现在孟将军麾下统帅四旅强兵,麾下战力百倍强于当日,而叛军不过区区四五万,又是穷途末路的败兵,此消彼长之下,微臣断言,他们绝非大都督对手。

陛下欲派援军,自然是出于对大都督的关爱之心,但外边人不知情,还以为朝廷要跟大都督抢功哪……万一派出的援兵与大都督的兵马起了什么误会,这就反倒不美了。微臣以为,我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静待大都督奏来捷报便是。”

听上去,轩文科总管对孟聚十分推崇,说的都是好话,赞他是“智勇双全”的名将,但在座的哪个是笨蛋,轩文科昔日与孟聚的恩怨早已广为流传,听到他这么说,众人无不莞尔。

慕容破望了轩文科一阵,“哼”了一声——他当然知道轩文科的用意:臣属们的各种小心思,在这位履历丰富的将军皇帝眼里,简直是写在手掌上一般清晰。

其实在心里,慕容破的想法和轩文科是相同的,他也是倾向于消灭这位野心勃勃的汉人新军阀的。如果解决掉拓跋雄之后,朝廷还有两年时间的话,他有信心软硬兼施地把东平军给消灭掉——虽然孟聚是很能打,但朝廷掌握了斗铠、兵员、粮饷和大义名分上的优势,这种优势是全方位的,不是一介武夫之勇能抗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