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缘|CHANCE(第2/11页)

朱丽叶膝头上有本摊开的书,不过她没在看。她眼睛一直盯着流逝过去的风景。她独自坐在双人座上,对面的双人座也是空着的。到晚上,这儿就是她搭铺的地方。乘务员此刻正在这节卧铺车厢里忙着,把夜间所用的设备一一归置好。有些铺位上,那块墨绿色带拉锁的帷帘还一直垂到地板呢。这种布料像帐篷布一样,总有一股味儿,也许是睡衣和厕所残留的气味吧。只要有人打开任何一头的车厢门,便会有一股冬季的新鲜空气吹进来。那是最后去吃早餐的人正在离开,或是吃完早餐的人在回来。

雪地上有踪迹,是小动物的足迹。珠链似的,绕着圈子,一点点地消失不见。

朱丽叶才二十一岁,却已经获得古典文学的学士与硕士学位。她如今正在做博士论文,不过却抽一段时间出来在温哥华的一所私立女子学校里教拉丁文。她并未受过如何当老师的训练,可是学期进行到一半学校偏巧缺了一位老师,这就使得学校很愿意雇用她。也很可能见到广告前来应聘的除了她以外根本就没有第二个人吧。工资不高,也不是任何有正式资历的教师愿意接受的。不过朱丽叶在过了多年清苦的学生生活之后,能多少挣到点儿钱就已经很高兴了。

她是个高挑的姑娘,皮肤白皙,骨骼匀称,那头淡棕色的头发即便是喷了发胶也不会成为蓬松型的。她自有一种很机灵的女学生的风姿。头总是抬得高高的,下巴光滑圆润,大嘴,嘴唇皮薄薄的,鼻子有点翘,眼睛很明亮,脑门常常会因为用心思索与学有所得而泛出红光。她的那几个教授都很喜欢她——时至今日还有人愿意学古代语言他们便已经感激不尽,更何况是这么有才能的一个人——不过,他们也很担忧。问题就在于她是个女孩。她一旦结婚——这是很可能的事,因为以一位女学者来说她长得不算难看,一点儿也不——那就是浪费了她自己还有他们的全部辛勤工作,但是如果她不结婚,那她没准会变得高傲与孤僻,而且很可能在提升的问题上会输给男士(他们更需要提升,因为得养家),于是她就无法像男士那样,坚守自己对古典文学的独特选择,而是转而去接受一般人认为这门学问不切实用并枯燥乏味的看法,最终与之分手。怪异的选择对于男人来说并不是什么大问题,他们大多数人还是能找到愿意嫁给他们的女人。但反过来情况就不一样了。

所以当可以去教书的机会出现时他们都劝她接受。这对你有好处。到外面的世界去闯一闯吧。去体验一下真正的生活吧。

对这样的劝告朱丽叶已经听惯了,但仍旧有些失望,因为它们来自这些男人,仿佛他们自己不曾在真实的世界里吃过苦头似的。在她长大的镇子里,她的智力水平往往被归入跛子或多长了一只拇指的人的类别里,人们总是迅速地指出与聪明必然共生的一些缺点——她连缝纫机都玩不转啦,她连打一个小包裹都打不利索啦,或是指出她连内衣都露到外面来啦。她以后会成为怎么样的一个人呢,这真是个问题呀。

连她自己的父母也想到这上头来了,虽然他们一向很以她为骄傲。她母亲希望她能多结点人缘,因此就催促她去学溜冰和弹钢琴。这两样她学得都很不情愿,也没有学好。她父亲就只是希望她能融入社会。你必须得让大家接受你呀,他告诉女儿,不然的话,他们会让你的日子过得一团糟的。(他却不顾这样的事实,那就是他们自己,特别是朱丽叶的母亲,也并没怎么融入社会,可是活得也不算特别惨嘛。也许是父亲怀疑朱丽叶不会像他们自己这么幸运。)

我人缘还不坏嘛,朱丽叶离开小镇进入大学之后就这么说。在古典文学系我跟大家都处得挺好的呀。这方面我一点问题都没有。

可是此刻这里也发出了同样的讯号,而且是发自她的老师,他们不是一直都挺欣赏也老夸奖她的吗。他们的叫好并没能掩盖他们的担忧。到社会上去,他们说。就好像此前她所在之处不是社会似的。

不过,不管怎么说,在火车上,她是快乐的。

Taiga③ ,她想。她不知道这词儿用来指她正在眺望的那片景色对不对。她觉得自己在某种程度上有点像哪本俄罗斯小说里的一个年轻女子,这姑娘正离家进入一片不熟悉、让人惊恐、使人兴奋的景色当中,在此处,狼群一入夜便嗥叫不已,而这姑娘也将在这里面临自己的命运。她—俄罗斯小说里的那个女主人公—并不在乎自己的命运会变得很沉闷或是很悲惨,甚至是二者都兼而有之。

总之,个人的命运还不是最最重要的。吸引她的,实际上是迷惑住她的,是在前寒武纪岩石层峦叠嶂的遮蔽后所能寻见的那种极端冷漠、重复、漫不经心以及对和谐的轻蔑。

一个影子出现在她的余光里。接着是一条穿长裤的腿,它在一点点地移过来。

“这个位子有人吗?”

自然是没有人的。她还能说什么呢?

带穗的皮便鞋、黄褐色的宽松长裤、黄褐色与棕色格子的夹克和栗色与深蓝色直条子的衬衫、点缀着蓝金二色斑点的栗色领带。全都是崭新的——只有皮鞋除外——但都有点肥大,仿佛买下这套行头之后里面的身体又缩小了一圈似的。

这是个约莫五十岁的男子,长长的几绺金褐色的头发横斜着紧贴在他的脑袋上。(不可能是染的吧,是不是?就稀稀拉拉那么几根头发,还值得一染吗?)他的眉毛颜色却深一些,红兮兮的,尖耸耸毛茸茸的。脸上布满了小疙瘩,皮肤厚得像变酸的牛奶上结的那层皮。

他是不是很丑?是的,当然是的。他丑是丑,但在她看来,年纪跟他相仿的许多许多男人都很丑陋。在将来,她并不会说这个人特别丑陋的。

他眉毛往上一抬,那双颜色浅淡、眼眶里总是潮滋滋的眼睛睁大了,像是想释放出友好的意思。他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他说:“外边也没什么风景好看的。”

“是的。”她垂下目光看她的书。

“呃,”他说,好像事情在朝对他有利的方向发展似的,“你要去的地方远吗?”

“温哥华。”

“我也是。要横穿过整个国家呢。但是既然走一趟就不妨都看全了,对不对?”

“嗯。”

可是他还不想罢休。

“你也是在多伦多工作的吧?”

“是啊。”

“我的家就在那里,在多伦多。我在那儿生活了一辈子了。你的家也在那儿吗?”

“不是的。”朱丽叶说,重又看她的书,而且尽量想把不说话的时间拖得更长些。可是某些因素——她小时候受到的教育、她的不好意思,上帝知道也许还有她的怜悯,都过于强烈,使得她说出了她家乡那个市镇的名字,接着为了让他明白方位又告诉了他那地方与几个大一些的城市之间的距离,它与休伦湖和乔治亚湾相对的地理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