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 广寒(第2/2页)

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被寒风吞没了。

“红豆!红豆!我给你弄来吃的了!”共工一手抓着一个馍转过街角,呆呆地站住了。

魍魉蹲在红豆的面前,用袖子沾着雪水给她擦脸,那些泥污被擦去了,那张小脸是清瘦漂亮的,留下的笑容也很漂亮。

早晨的街上,走着刚脱了牢狱之灾的主从两人。

蚩尤如今已经长得身高七尺,颇见得豪迈,走路也越像刑天,螃蟹般横行,完全符合他们刀柄会涿鹿一霸的身份。不过今天的蚩尤两眼里精光四射,走路姿态堪称“摇曳”二字,连刑天都觉得太过夸张。

“少君,你这个姿势……挺豪迈。”刑天试探。

“那还用说?”

“我就是想打听一下少君遇见什么喜事儿了,那么得意洋洋,我们现在刚从牢里出来,吃了上顿没下顿,你就能高兴成这样?”

“嘿嘿,别想套我话。”

“因为昨晚云锦公主亲了你一下?你觉得下半生的幸福有寄托了?”

蚩尤忽然打了个趔趄,行进顿时中断,回过头来脸皮泛红,“不说会死啊?亲个嘴怎么了?我十七岁了,要在老家都能结婚了!十七岁才初吻诶,很晚了,晚得不能再晚了!而且这是一个少年的私事,非常秘密非常私人的!你就该说一声昨晚的雪花真漂亮然后若无其事地走开啊!”

“你们又没有战衣而战,有啥好害羞的?好吧好吧,其实我什么都没看见,我只是听见雪里有这种声音,”刑天在自己的手背上响亮地亲了两下,“任意两人都有可能,也许是你和公主,也许是你和妖精,也许是公主和妖精,或许是你们刀柄会的两位老大!”

“真是恶心的想象力。”

“反正我是没看清楚,任何人问我我都说没看清楚,行走江湖最重要的不就是义气义气和义气么?少君你看我够不够义气?”

“你真的没看清?”蚩尤一把拉住刑天的胳膊。

“真的!骗你干什么?我当时很有眼色的,一听那‘波波’的声音,抓了雨师风伯就走,妖精们怎么走的我不知道。”刑天很严肃。

“哪有‘波波’那么夸张?”蚩尤气得脸红,又有点失望,“其实昨晚我一晚上没睡,老是想,还是记不清楚云锦有没有亲我……你说我今天见到云锦该怎么跟她说话。”

“如果是我我就说美女你的嘴唇好柔软。”

“滚!去死!”

“那就说跟我回家见父母我们讨论结婚吧,我是个很传统的男人,亲了一个女人就要一生一世跟她在一起!”

“你取笑我!”蚩尤挥动拳头照准刑天的后背就砸,刑天怪叫一声跳起来就跑,这两个人一追一逃在涿鹿城的人流中穿行如电。

他们两个最后停在酒肆前,蚩尤不用再想要怎么跟云锦说话了,用不着娇羞也不必窃窃私语,他看见的是云锦默默地流着眼泪把柴禾堆在红豆身上,雨师风伯都围绕在柴禾堆边,魑魅吹着一根点燃的细柴靠在酒肆的墙上。

蚩尤浑身僵硬,看着柴禾慢慢地把红豆掩埋起来,红豆坐在柴禾中,脸上笑容干净漂亮。

魑魅把细柴抛了出去,火点燃了,熊熊燃烧,吞没了红豆的笑容和身体。她太瘦小,在柴禾燃烧完之前,已经化作灰尘。没有人说话,风伯扬起长袖一送,龙卷呼啸着冲向天空,把柴禾、火焰和灰尘一起带向了远方的涿鹿原。

云锦说:“昨晚红豆死了,饿死的。”

共工弹着一张三弦儿,骑马坐在酒肆的门槛上唱歌,嘶哑高亢,像是一面破锣、一口破钟、一管破箫的齐奏:"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一切全都,全都会失去;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你的眼泪欢笑,全都会失去;

所以我们不要哭泣,所以我们不要回忆过去,所以我们不要在意,所以我们不要埋怨自己。"

他的声音凄厉又哀婉,轻佻又真诚。

“如果你爱上哪位姑娘,一定要好好保护她,如果有人想伤害她,你要用弓箭去射他。”

“哈哈哈哈,我手持大刀冲上云端,一脚踢飞了大鸿,不料此时黄帝的宝剑大放光芒,我双眼一晕失了先机,只得一个鹞子翻身避开,却放出一道霹雳伤了风后……”酒肆里,共工一个人大笑着讲故事,吐沫飞溅,周围没有一个人在听。

蚩尤呆呆地看着共工,他忽然扑上去,揪住高出他一头的共工,一巴掌扇在他脸上,“你真是疯子么?红豆死了!”

共工摸了摸脸颊,“是啊,红豆是死了。”

蚩尤不敢相信,共工太平静了,他们中最初本该是共工最关心那个小女孩的死活,每天找东西来给她吃。

“少君你不会没见过死人吧,涿鹿城里每天要死很多乞丐的,”共工咧嘴大笑,“他们都家破人亡了,为什么不死啊?能活一天已经是幸运的了。死的人多了,难道叫我天天悲伤么?为什么要悲伤,谁有心情悲伤啊,谁又有那么多闲工夫?”

“但我会帮红豆报仇的!”他又认真起来。

“报仇?”

“我把账算在轩辕黄帝头上了,若不是他把我们关起来,红豆就不会没吃的,也就不会饿死,所以一切的罪魁祸首都是轩辕黄帝啊!”共工大声说:“所以我要在我的故事里再杀死他一百次!一百次!”

蚩尤放开了这个不可理喻的人一步步后退。

“哈哈哈哈,”共工张牙舞爪地跳上了酒桌,“只见我翻身一刀,大喊:‘轩辕黄帝!来啊!我跟你决一生死!’”

“轩辕黄帝!来啊!让我们决一生死!”他仰天咆哮。

蚩尤靠在酒肆门口的柱子上,盯着空荡荡的屋檐下。

“蚩尤,不要太伤心啊,”云锦坐在他身边,摸摸他的头发,“魍魉说红豆摸到月亮,很满足。”

“我不是伤心,我只是想到我原来问你的问题。”

“什么?”

“我想人为什么要死其实不重要,关键是人为什么要活着呢?就像红豆那样,就想着世上有个很好的地方叫广寒宫,可是广寒宫是没有的啊。”蚩尤抓着自己的头发,摇头。

“可你一定要相信什么啊!”云锦拥抱他,“比如说,相信你觉得冷的时候我就会抱着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