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林深乱红舞(第2/3页)

只是哮天犬,他不是服了无忧草么,为什么会在这时赶来,居然还记起过往的一切?

哮天犬哆嗦着手,扶着主人的身子,他看得出主人在想什么。

忘记……

主人,哮天犬的性命是你救的,从那天起,我就认定了你是我一个主人,我又怎么能忘了你?几千年跟随左右,我早已和你心神相通,在你动用本命真元那一刻,我什么都想起来了……

千言万语哽在喉咙吐露不出,哮天犬碰到杨戬背后凌乱的散发,主人总看不顺眼他修成人形后的乱发,可是主人的长发,何时也变得如此凌乱枯黄?

将一根枯枝变为木梳,哮天犬扶着杨戬,强笑道:“主人,我替您梳一梳。”从发根处轻轻落下,才第一下就卡住了,稍一用力,一小簇头发落在他掌中。他就看着那几缕断发发呆,夹着的那一丝白色直刺他眼。

小心地藏起断发,哮天犬脑中一片空白,低下头,伏在主人的胸口,就象很多年之前,第一次见到主人那样。

那时,他是个刚踏上修炼之途的小狗妖,受了重伤,主人救了他,将他抱回救治。当时,他贴在主人胸口,感受到那里散发的温度,找到了这世上最温暖的地方。

从那一天起,他就认定了这一生唯一的主人。

后来,不管在众人眼里主人是多么无情,不管主人将自己装扮得如何冷酷,他总是知道,主人的胸膛,永远是温暖的。但后来,除了主人扶他寻食那一次,他再也没有这样靠近过主人。主人总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不喜与人亲近……

泪落在杨戬衣上,连手上都有了湿湿的感觉。是自己的泪?不对,哮天犬警觉地抬起头,主人腰间渗出的,是不断扩大的血迹。

主人,主人还受了什么伤!哮天犬哆嗦着手,忍泪解开杨戬的衣襟。他自是不知,杨戬与独臂人那一战,为了争得先手,竟是不惜以身设饵。那一杖的伤口,在破阵的剧震中崩裂,正不住地涌出血来。

杨戬低叹了一声,由着哮天犬给自己止血包扎,虽然,明知这已没有任何必要。

他微抬双目,向上方看去,今天许是风大,林中一直有桃花飘落。有几片拂过他脸庞,有几片还粘在了他发上。那一年,他将三妹压在华山下的那一年,桃花也是开得这么盛吧。

收回目光看向哮天犬,绽开温暖的笑意,也许上天还是待他不薄,还能有哮天犬陪他走最后一程。真想再摸摸这笨狗的脑袋,可惜不行了。

哮天犬猜出他的想法,处理完伤口,忍住泪扶起他的身子,握住他手,放低头,放在自己发上。

乱发和以前一样杂乱,这只笨狗,该拿他怎么办呢?自己死后,只怕他不死也要疯狂……

残余的法力勉强聚在掌心,轻轻注入哮天犬体内。无忧草的药效,应是还有些在的。哮天犬,就算是杨戬自私吧,如果三界之中,连你都不复存在,我纵然已灰飞烟灭,再无知觉,那一份寂寥,也太过寒冷不堪了……

宁愿你忘记,但却活着,替我看着三妹一家,让我觉得,我做的一切,还有着一些意义……

哮天犬扶住他羸弱的身子,仰头看着他,看着他眼中温和的光芒,鼻子发酸,他宁可主人严厉地瞪他。

心中空荡荡的,哮天犬不自觉地抓紧了主人的手,似乎……似乎有什么正在慢慢地远去?

泪水从他眼中涌出,记忆如潮水一般地向后退去,破旧的板车,昆仑山下的血痕,黝黑的神殿,灌江口藏着大骨头的熟悉树林,还有,白雪皑皑的高耸山峰……

杂乱的影象,渐渐变成一片惨白,他只看见眼前那张温和却又陌生的脸,和那淡然得让他心碎的微笑。

松开手,站起身来,眼前只剩下那微笑,还有那片片的桃花飞舞。但不应该是桃林,而且,还应该听得见流水声,灌江口的水声,昼夜不休,滚滚东流。

灌江口……

这是哪儿,华山?该在灌江口才对啊。灌江口在哪儿?不管了……只记得,那儿还有一根骨头,主人赏下的大骨头没有找出来……

主人又是谁呢?

哮天犬一步一步地向林外退去,泪和着血,模糊了视线,但他终于退出了桃林,消失在苍郁的乱山之中。

好象曾有过一个很美的梦?他记不住了,只知道那个梦很美很美,很温暖,不愿醒来,却又无由地痛到极处。

※※※

很多年后,当他成为一只真正的流浪犬时,忘了曾有的法力,忘了自己可以幻化人身。这时的它,无家可归,却唯独还留着一个奇怪的爱好。

它变成了一只爱做梦的流浪犬。

甚至,在被欺负痛打之后,它也能很容易地沉入梦乡。

梦里有很多人和事,它都不肯去分辨细想,因为有一个温和的眼神,在它的梦里凸现,让它不敢,也不忍去分辨梦中的那一切。

但它还是爱作梦,因为在梦的尾声,它总能见到一根骨头。

硕大的、香喷喷的大骨头……

伴随着水声和桃林。

※※※

山上的风很大,桃花本是开到盛极,也经不起这样的摧残,颠乱的花瓣,被风卷上半空,颜色未残,娇艳如昨。

乱红零落,如雨,仍留恋地在空中飞舞着,久久不曾落下。

似向枝头作最后的道别,又似在追忆,为一些永不可追回的过往。

沉香这一去,就是小半个时辰。三圣母只坐在林边的空地上,茫然地看着花瓣发呆,悠悠的往事,一遍又一遍,在她脑中不住地重演着。

她死死地抓住了小玉,不言不语,却也死活不肯让小玉扶着自己离开。

脚步声突然响起。

漫天的花雨里,沉香步履沉重地走出林来,眉宇间,全是凝重与忧伤。

但他的双臂之间,却小心地环抱着一个人。

瘦弱的身体,低微的呼吸。这个人,神情仍是如昔的疲惫,但嘴角边,却分明有着一丝浅笑,安详宁静。

三圣母猛然睁大了眼,小玉泪水夺眶而出,偏又哽咽着,绽出了带着泪的喜悦笑意。

沉香微侧过头去,小玉的喜悦直剌在他心中,给他带来着几近窒息的伤怀。

多久之前的事了?舅舅也曾这般全是喜悦地微笑过。那时,自己在他的怀中醒转,舅舅那未来得及收起的怜爱,让自己的惊讶和自惭,变成了不自觉的亲近与依恋。

如果可以选择,只愿那时的微笑能够长驻,只愿那时的自己,就此沉睡在他的怀中,永不复醒。

但臂上那轻弱的重量,却在无情地提醒着,到底发生过些什么……

一切,还可以再回到从前吗?

深吸了一口气,沉香低头看向怀里,仿佛要从那人身上,汲取更多的力量。然后,他抬起眼,迎着母亲和妻子的目光,缓缓地点了点头。